第九十三章 沉沦

  我顶着一双熊猫眼游荡在赵泽名为“沉沦”的画展里,心中满是惊喜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表达。从我认识他起,我就一直撺掇他办一场个人画展,他总是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说:“没空。”我倒不认为他没这个实力,那只剩一个理由了,“你就是懒!有钱都不挣。”

  “我能养活起自己就行呗。”他很是不屑地瞟了我一眼,至今我脑海里仍能浮现出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与此时此刻正了八经和顾客探讨自己作品的他完全是天壤之别。

  消失了几个月的赵泽再次出现在我的公寓门口时,由于失眠而精神恍惚的我瞬间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他之前就像是奔赴前线的士兵,仗都打完了他还没回来,一开始我还觉得生死未卜存有一线希望,到后来不得不接受他已阵亡的心理,为了避免痛苦而将他遗忘的时候,他又突然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了。

  但真正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由内至外的变化,虽然下身依旧是亘古不变的匡威布鞋和牛仔裤,可上半身却焕然一新,他以前可从没穿过这么白的短袖T恤,不是沾上了星星点点的颜料,就是旧得发黄。

  最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他那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直直的像倔强的草坪一样立起来,随着“金色鸟巢”的搬家,他黑亮的眼睛也变得异常清澈,炯炯有神,丝毫不见了颓靡忧郁的气质,整个人也精神多了,容光焕发。

  带着干爽气息的赵泽给了我一个纯净的笑容,“小可,明天就是你生日了吧,我今天特意来送你一个礼物。”

  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逻辑呢,我就已经站在他的画展里了。诺大的白色展厅,分为上下两层,四周的墙壁上均匀地分布着赵泽几个月来呕心沥血的作品,不是很多,大概只有十几幅画,短时间内,已经算是高产了。

  展厅入口处有关于这次画展的简介,硕大的主题——“沉沦”二字鲜红醒目,下面则是关于赵泽的作者介绍。看了一圈之后,我看懂了这里的每个人都看懂的东西,也看出了这里的其他人都发现不了的东西。

  赵泽的画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也有晓风残月、书香淡淡,我们沉沦于金钱美酒佳人,也沉沦于家庭美景书籍,既沉沦于喧闹,又沉沦于安静,我们生活在这里,所以我们就是沉沦在巨大的都市里!这里有数不尽的诱惑,总有一样会让人着迷。

  每个人总会在一两幅画里找到自己的身影,但他们不知道,这里面的每幅画确实都充斥着“我们”。

  喧闹的酒吧里,林素和宋霖在舞池里疯狂地跳舞,小五和我隔着吧台交谈,不远处的祁寒静静地看着我的侧脸,何百欣捧着电脑,陆建铭在一旁不停地催促,杨冰和秦子歌耳鬓厮磨窃窃私语,陈漓在吧台内调着酒,灵魂状长着胡子的陈汐在我们身边抽着烟。这幅画叫《夜巴黎》。

  赵泽指着画上角落里的一扇窗子,窗户后面朦朦胧胧有几个人影,他说里面坐着的是我哥、杜一凡和花梦影,之所以没有Nigel,是因为他在门外徘徊不敢进来。我马上问道:“那你呢?你在哪里?”

  “我就和你们在一起呀,只不过你们都看不到我,在这幅画里我是上帝。”

  我费解地皱着眉看他,他得意地看着画说:“所以我才能俯视你们啊。”

  我把目光转向那幅画,这才反应过来,这幅画果然是以俯瞰的视角创作的,他可真会安排自己,但他也不总是上帝。在其它画中,我们中间总有几个人会混迹在人群中,比如仲夏书店里,几个店员中,秦子歌在整理书架,旁边坐满的几张桌子中有一张是属于我、百欣、小五和杨冰的。又如女仆咖啡店,站在门口的是小五,赵泽夹杂在几位客人中间默默地看着她,花梦影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收银台前。

  车水马龙的街道旁是高高的写字楼,玻璃墙里映满了精英们忙碌的身影,高层上有司徒恪和杜一凡,中上层有Nigel,底层还有小五。

  夜幕降临,橙色的路灯亮得很温暖,家家户户的窗子也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有的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有的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有的夫妻陪着孩子玩耍,有的母亲陪着孩子奋笔疾书,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在洗衣服……

  赵泽的房间依旧凌乱,从仅露出的两条小腿上看,他自己又被埋在了满地的画稿下,而我和杜一凡则在公寓的客厅里,他躺在沙发上看书,绅士和赫本都窝到了他的怀里,我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码字,薇姬伏在我脚边。这幅《万家》看得我心里暖暖的。

  除此之外,还有中央广场、水上公园、时尚秀场、party以及我俩还有祁寒、何百欣、陆建铭共同服务的夕澜工作室等,这些生活的碎片拼凑在一起毫无违和感,在外人看来,我们和其他的路人甲没什么区别,只有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知道,我们沉沦的是友情、爱情和亲情,并且会一直沉沦下去。

  在画展里徘徊了很久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指着《夜巴黎》问赵泽这幅画多少钱,赵泽笑着摇摇头,“不卖。”她又指着《仲夏午后》问,赵泽还是摆摆手,她只好失望地站在《万家》前,最后赵泽说:“抱歉女士,这里的画只供展览,是非卖品,如果您喜欢的话,可以随意拍照。”

  我吃惊地看着赵泽,“为什么不卖?”

  他好像听到很好笑的笑话似的放肆地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把你们卖了?!”

  我感动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眶,好不容易把泪水憋了回去,我问他:“那你办这个画展干嘛?你的租金哪来的?”

  我们俩站在《夜巴黎》前,眼睛只盯着画,互不相看,他的语气略显沉重,“我前段时间在798(北京)开过一次画展,虽然褒贬不一,但还是卖出去了几幅画,钱不是问题。PS:那些画里没有你们。”

  我护起短来,不乐意地说:“贬什么啊!”

  “有人说我这次的画太肤浅了,毫无艺术加工。或许是太写实了吧,但我可不承认他们的观点,画本身就是艺术,这次它承载的就是现实,它高于生活之处就在于它表现出的血淋淋的现实刺痛了现实生活中的我们。”

  我简直赞同得不能再赞同了,“+1,谁说没有艺术加工?现实生活里,他们可看不见陈汐的鬼魂,咱俩也不住同一栋楼里。要这么说,照片就更肤浅了,如果不是PS,还不能把各种元素随心所欲地整合在一起呢。”我突然想到杜一凡的单反,马上补充说:“摄影一点都不肤浅,所以你的画就更不肤浅了,相信每个人看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触,即使不像我们感触这样深。”

  他继续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刚刚的那个女人?很有成熟知性的韵味吧。”

  我点点头,他问我:“你觉得她过的是《夜巴黎》的那种生活吗?”

  我非常肯定地摇头,“虽然我并不觉得夜巴黎糜烂,但我也不觉得那是她生活的主旋律。”

  “来买我的画的人都是这样,不是挑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就是对他们很少接触的生活着迷,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更加向往,这也是一种沉沦吧。”

  “那我猜她过的是《仲夏午后》的生活。”

  “为什么不是《危楼》或《万家》的生活呢?”赵泽好奇地问。

  “因为她身上既没有精英人士的锐气,又缺少妻子或母性的柔情,那种成熟知性的背后是独立自制,整天靠书籍供养自己,所以她才会向往夜巴黎的放纵。”

  他的语气又沉重了几分,“也许吧,小可,今天是我画展的最后一天了,也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为什么不等到明天呢?”

  “因为我今晚就要离开了,抱歉不能给你过生日。”

  我心里猛地一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终于转过头看向他的侧脸,迫切地问:“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