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只要活着

  没了他,我活不下去,陆定涵无力的垂下了手,陆定曦起身,身形佝偻,韶华之时,却仿佛瞬间苍老。

  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每一步都沉重的踩在心上,陆定涵凝望了半晌,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桥畔,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无力瘫倒在地,呜咽声声。

  陆家的女儿,最是不幸,她们终究都逃不过那个诅咒。

  初春的脚步还未落地,南飞的雁子便等不及北归,成群结伴的飞过深蓝色的海面,腾腾如烟的雾气中,隐约可见那点点身影掠过。

  晨起,太阳缓缓从海面升起,潮水欢快的一波接一波冲向翠碧的礁石,蓝色的海水激荡出纯白的浪花,礁石上袒着肚皮晒太阳的海龟一个翻身,慢腾腾的被海浪卷入海中。

  “娘娘,这里怎么没人看守,难道我们找错地方了?”有两道身影飘身而落,下脚处正是那海龟晒太阳的地方,浪潮翻涌而上,打湿了柔软如云的华美裙裾,紫衣女子四处张望一阵扶着身旁红衣雍容华贵女子疑惑道。

  红衣女子抬眼打量着这处岛屿,岛上只有一座山,却绵延数百里,山势险峻奇高,入眼处。古木参天,芳草繁茂点缀其中,林中间或有动物跑来跑去,好不自在的一副悠然图景。

  “不会的,就是这里。”红衣女子淡定道,深深的望了眼深不见底的密林,双膝一曲,平静的跪下,膝盖下正是一块突兀的石头,深深的陷进肉中,她却吭声也无。

  “娘娘,你干什么,快起来?”紫衣女子大惊,伸手便要拽红衣女子,红衣女子抬手拦住了她,语气很淡,却笃定不容置疑:“他会来见我的。”

  平地起风般原本还温柔的海浪怒涛卷起冲上岸边,撞上红衣女子停止的脊背,巨浪掀的她身形微颤,却依旧稳定如山,岿然不动,发髻凌乱,朱钗坠饰散作四处,狼狈不堪,红衣女子却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密林。

  “您这是干什么啊,就算有事相求,您的身份也未必就要行如此大礼?”紫衣女子恼怒埋怨,知道无法撼动红衣女子心思,咬了咬牙,憋着气也跪了下去。

  日升月没,潮起潮落,星移斗转,转眼便是几个交替。

  红衣女子始终沉稳平静,平静的接受着风吹日晒,平静的接受着海浪侵袭,只是那眼中,却添了几分赤色,染了疲惫。

  “您的身子还没好,又不肯用仙法护着,这样下去会病倒的。”紫衣女子急的不知所措,眉毛紧紧揪到了一起。

  “我病倒怕什么,反正又死不了,若是能换孩儿一命,做什么都值得。”红衣女子抿了抿唇,掩去哀伤,若无其事的笑了笑。

  潮水激烈了些,却在转眼间退下。

  “这个孽,是我造的,可是,您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您,我不会走投无路落到这步田地,如果孩子出事了,我想,一切也没有再维持的必要了。”红衣女子望着那山,眼中渐渐的积聚了雾气。紫衣女子郁愤的神色僵住,想起什么般,掩着脸哀伤落泪,不忍再看。

  “我这一生,都傻着,为你傻过,为他傻过,到得如今,什么也没了,只剩下孩子,是我做了太多错事,天意才这么残忍报应在我孩儿身上,我不在乎一错再错,但孩子是无辜的。如果连你也不肯帮我,那我要这仙身何用?”红衣女子咬牙强忍着,却还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辽远的天际似乎传来一声轻叹,树影依旧在,她却看清了那树影下,真实的白璧天阶,天阶之上是悬空的纯白楼宇,楼宇层叠,神圣庄严,不可侵犯。紫衣女子面色一喜,便要起身,红衣女子及时拉住了她。

  紫衣女子不解,红衣女子却只是淡淡的看着,眼睛眨也不眨,眼泪如断线的水珠汨汨流出,湿了满脸。

  天际深处飞过青羽赤冠的鸟儿,拾阶掠下,周身闪着银色的星点亮光,鸟鸣声清幽如梵唱,不多时,便飞到了红衣女子面前,似乎歪着头好奇的打量红衣女子。

  “娘娘,这是?”紫衣女子指着那鸟儿,有些呆,不明状况。

  “他不肯见我,是嘛?”虽是问话,却也是肯定,若是想见,便不会只派青鸾传话,红衣女子自是轻嘲,从始至终,都是她在自作多情啊。

  青鸾乌溜溜的圆眼珠溜了溜,飞远了些,赤冠之羽如火般耀眼,翅膀轻扇,空中便浮现了几个字,如云朵一般的颜色,随风摇动。

  ‘最后一次’

  红衣女子笑了笑,抬手抹掉眼角的泪,紫衣女子却是喜极而泣,她不懂别的,却知道这句话代表有希望了。

  青鸾传完话便拍拍翅膀飞远。

  眼前又是葱郁的茂林,什么也看不见,紫衣女子搀住红衣女子的手臂,喜不自胜的劝慰着,红衣女子依然深深的看向密林深处,紫衣女子从未见过她如此,话到一半,识趣的沉默下来。

  “玉清,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唤你。我能看到,我知道,你也能看到,我傻,你又何尝不是,我们唯一的相同,就是什么也不说。曾经,我多想做一次她,那样,即使恨着,也是你给的爱。该来的终归要来,即使你是长生之神,也不能逆天改命。玉清,在一场无望的爱情里当一个配角,其实,未必得不到。我比她更有机会,身份让我有足够的优越,可是,不爱就是不爱,即便过了几万年,即便我看着这场荒唐开始,却也阻止不了。我们最大的悲哀,就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应运而生,无能为力。她终究不枉活这一次,比我幸福,即使一无所有,即使什么都不知道。”红衣女子凄然浅笑,说出来时,感觉心底释然很多,这么多年,浑浑噩噩的,到最后,好像只剩下一个牵挂了,而那云端之神,终究不过她年少时一场繁华之梦,是梦,都会醒的。

  “我累了,彻底累了,此去无期,愿你安好。”语罢,她眼前黑了黑,紫衣女子急忙接住了她。

  “楚儿,走吧。”她虚弱不堪倚在楚儿的肩上,说出的话也是有气无力,楚儿死死咬着唇,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微颤抖的‘嗯’,便带着红衣女子离去。

  碧空如洗,海浪翻飞拍打着袭向岸边,岸上,茂林繁花依旧,却浅淡了颜色,云端深处,有云朵柔软,一抔梦,一抹香,风过,残留。

  风元郗最近很烦闷,莲洛伤得重,闭关调养,说是调养,也就关在一间屋子里,他日日等在门外,不肯离去,吃睡都在这里。实在累得不行才回去隔壁厢房歇着,眼看莲洛的房间久无动静,担忧焦急。

  偏偏外面还不省事,谢沉君关照了府里的人,不许来这里打扰,却没关照自个儿,于是,风元郗每天都有几个时辰守在门口与谢沉君大眼瞪小眼。

  九诗很安分,安分的不在府里闹腾,说是已经破戒了,也不在乎多破些,便日日跑去外面,说这人间新奇,他感兴趣。

  风元郗却知道他去找照容安了,莲洛不肯让九诗独自面对便是怕他不敌照容安诡计多端,暗地里下手防不胜防,但风元郗不这么想,他一心想为莲洛报仇,九诗只是想得简单了些,才被照容安以诡计害了一次,真论起能力,照容安不是九诗的对手。

  想起这里,不免想起那日网中听着照容安说的那些话,为什么死在照容安手里的人要记在莲洛的头上,莲洛是判官,却在这凡间奈何不得一只妖吗?他说天庭待她不好,冥界又有烂摊子,她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事?

  当初是太过激动,不敢多问,怕唐突了她,可如今,他却想知道,她为何会来凡间,特地要他的心。种种疑问千丝万缕缠绕心头,他对她,知道的太少了,那日她受伤,他才知道,她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会受伤,也会消失不见,而他,最怕她离开。

  府上人前来禀报有客来访之时,谢沉君亲自迎了出去,他知道,莲洛在等陆定曦。

  风元郗看向紧闭的房门,这才察觉,不知不觉,已是三日。

  谢府虽是这个皇朝暗卫首领的府邸,却没什么暗桩私密之时,布置独到,宛然一个贵族公子的生活方式,谢沉君没那些暗卫僵尸一般的无情冷血,偏生的热血活泼,思维跳脱,也不知道怎么当上最是考验人心性的暗卫首领,毋庸置疑的却是谢沉君有那个能力,虽然性格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

  陆定曦来时,带着黑色的帷帽,谢沉君乍一看没认出来,后来想起阿四便是这扮相,常戴着帷帽,面纱遮面,想来是陆定曦怀念,睹物思人。

  他也是同情这二人的事,瞧着陆定曦明显清冷寡淡了不少,一路行来,只言片语也无。他好心开导她,说话编段子,却不想她依旧声息也无。心底有些挫败,但依旧同情占了上风,自然也就由着她去。

  陆定曦到时,莲洛房间的门也开了,风元郗正像模像样的伺候莲洛漱口,谢沉君看到莲洛终于现身,不由得喜上眉梢,内心欢呼雀跃,面上却稳定不露分毫。陆定曦进了房内,隔着雕花屏风,恭谨行礼,解下背上的包袱端正呈在地上。

  莲洛挥手撤掉屏风,抬手招来那契魂树。她要施法,这群人自然得退出去。

  风元郗最后一个出房间门,轻轻合上门,还未转身,身后陆定曦的声音隔着帷帽的面纱,有些模糊的传来:“我想听听你四哥的事,你能告诉我一些吗?”

  和陆定曦对饮在院内的亭中时,风元郗有些茫然,这茫然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和风谨禹不熟悉,但风谨禹算得上他的亲人,他知道的并不多,听得陆定曦话里那求索而期待真挚的话音,忽然便不忍拒绝,仿佛能看到面纱下那双含着泪珠哀伤的眉目。

  将心比心,他和陆定曦有些地方是相同的,所以,即使知道的不多,却也答应了,哪怕一点,她都会想知道,就像他。

  “四哥他,和我一样,不受待见,但他贤良,才华横溢又文武双全,颇得朝臣爱重。以前,我不懂这么优秀的四哥,皇帝为何会不喜欢,为何会选了一个阴险昏庸的人做太子,后来,国破家亡之际,我才看懂,因为,他也是个昏君,所以见不得别人好,反倒是太子,和他脾性相投,他在太子身上找到了影子,而四哥,只让他看到了自己所有的丑陋,所以,他不喜欢。四哥生错了地方,只要不是靖国,任何一个地方,他必是储君之才。”他现在连父皇这个词都不愿想起,干脆直接陌生相称,对面,陆定曦支着下颌,面纱隔着,他却还是看到了模糊上扬的弧度,因欣慰而幸福的浅笑。

  “四哥在宫里,没什么依仗,被皇后陷害投毒加害皇帝,打压入牢,吃了一番苦头,战事起,他便被派去做先锋,这一去,说是出了事,生死未卜。”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是被人害的,上阵杀敌才会跌下山崖,碰巧遇见路过的她,正好将他救下。

  陆定曦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不知是该谢谢这缘分,还是该怨恨,若不是遇上她,他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可是,若不遇上他,她该怎么办,眼泪落下,砸在手上,晶莹剔透,明明温热,她却只觉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