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见风谨禹

  方才被门挡住,这一刻脚踏出,莲洛才看清,跟在少女身后那个垂眉敛目,带着帷帽身形笔直的男子竟然是失踪了些许时日的四皇子风谨禹。

  大夫前来诊治一番,抚着胡须连连唉声叹气,望着风元郗的眸光也含着深深的怜惜,写了单子,客栈内的小厮领了前去抓药。不多时又换上一桌新的饭菜,虽不至于寒酸也不至于丰盛。

  残阳透过窗棂照在地上,窗明几净,室内一派寂静,风元郗翻了个身子,方才装病竟然舒服的睡着了。他起来瞧了瞧,没看到莲洛,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一月份还很冷,年节的气氛尚未走远,再几日又是花灯节,高门深远的人家张灯结彩火红一片,在日暮降临时,渐次亮起的灯盏绚烂如红色的星海。

  廊下有人举着烛火蹦蹦跳跳哼着歌在走廊里穿梭,所过之处,琉璃开遍。

  凝神细听,那歌声悠扬青涩,词儿也欢快,‘采着莲儿吃莲子,荡起小舟青山外,……’。身后有人沉默无言的跟着,帷帽上的黑纱不时拂过面门,映出那人平整无起伏的面部轮廓。

  “阿四,你说我唱的好不好听啊?”少女一首歌哼完,垫着脚尖去点走廊上的琉璃灯,仰着的脖颈纤细如玉,裙裾垂下,荡漾如一抔云梦。

  阿四颔首,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少女点亮了那灯,转过身子看着面前黑衣黑面的男子耸了耸鼻尖做一副呲牙咧嘴模样,“骗人,你都听不见我说话,怎么能说好听?”虽是这般说着,却也莞尔欢快的笑了笑。

  面纱下有黝黑的明眸望着那少女妍丽的面容,无声涌动着晶莹。不待她反应,少女却已转身又去点下一盏灯。

  不过这回却不唱了,望着前方依旧长长的黑暗的走廊,声音有些闷闷,“阿四,大姐姐今日回门了,我瞧见她了,不过大姐姐没以前那般喜欢我了,见着我也不理睬。”

  阿四沉默无声的走在少女身后,前方,她在自言自语,“爹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闭关都这些时日了,好久不见他,我很想他。”

  走廊上的灯光一盏盏的亮起,少女时而呼出长气做轻快状,时而声音低落闷闷不乐,身后红灯点亮了那人的黑暗。

  院旁的琼花树枝桠轻晃,月色泼洒下来,隐约有身影一闪不现。

  况剡晚上听说了风元郗的事,脸色很不好,却碍于身份和处境不能去看一眼,只派了身边的亲信去找了几个可靠的人伺候风元郗。

  莲洛回来时风元郗又在打坐练功,她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这些时日跟着他都学出些习惯了,有事没事,手上捧着杯茶,感觉似乎还不错。

  风元郗驱使真气在体内运行了一周天,这才收了功睁开眼睛,舒展了几下手臂,蹦下床跑到桌旁夺过莲洛手中抿了几口还剩半杯的茶,仰脖子一口气灌下,一副饥渴模样,莲洛手还保持着执杯模样。

  这孩子,第一次从她手上抢东西,她只是怔了一下,倒没什么,放下手。风元郗捧着杯子,盖住了大半张脸,杯中的脸红了一圈,耳边听着莲洛没动静,偷眼去瞥,发现她当做没事似得,不知是欣喜还是失落的喝完了半杯在他看来很美味的茶水。

  “我看见你四哥了。”莲洛觉得四皇子还活着对他来说并不意外,要是他死了她才真好奇出什么事了,只是那四皇子现在的模样,是遭遇了什么。

  风元郗放下茶杯,没什么表情的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靖国皇室待他一向不亲厚,他生在一个兄弟姐妹繁盛的家族,却不曾享受半分亲情温暖,四皇子是好人,但两人素无交集,知道他还活着,心里有些许庆幸。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莲洛问,风元郗摇头,四哥既然还活着,那该是隐姓埋名了吧,不然在梁国这国土上要如何生存,他现在一个亡国落魄皇子,未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艰难险阻,没什么要去见四哥的理由。

  莲洛看他是真没心思,也就没多说什么。

  第二日队伍启程,却不巧傍晚时分来了场大雨,梁国偏南,这雨水向来不遵时令,雨下的大,队伍行至半山腰,将士们脚下踩着狭窄逼仄的岩石道,泥水四溅,偶有石块崩落,混着泥水扑簌簌滚下山崖。

  风元郗坐在马车里,车身晃晃悠悠颠簸不停,他在车厢里被甩来甩去,摔得背都快断了,莲洛好笑,看他实在固定不住身子,索性施了术给他定住,也免得自己看的眼花。

  外面传来厮杀声时马车已至山腰中部,正是最险的一段,梁军将士因为地形分散无法集中,在对战中吃了不少亏,被杀了一大批踹下山崖,那群黑衣蒙面肃杀冷血的刺客直奔后方被护着的那驾马车,几乎毫无悬念,马车便被制服。

  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冷淡的指挥着包抄逼近的那人正是亡国之君靖帝,风元郗此刻的身子被定着,目光却穿透帘子冰冰凉凉的落在马车外那人身上。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父亲不会是为了来救人,到现在还在觊觎神力,当真昏君。

  莲洛隐了身形,这个时候不能带风元郗走,她还不想被梁军发现。靖帝在几个人护持下靠近马车,莲洛也坐到帘边。因为大雨,车门帘换了木质的门板,此刻,一柄长剑没入车门,直刺到风元郗鼻尖,黑暗中寒光一闪。

  风元郗没想到再见自己的父亲会是这样的场面,也没想到那掀开帘子目露凶光宛然恶魔的人会是数日前还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虽然昏聩,却风度优雅,全不似此刻眉骨间长长的一道疤痕,只差分毫,便毁了左眼。

  风凌睦抢进车厢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身影,一把抓住风元郗的衣领便提了出去。

  莲洛视线一冷,因为她的出现,即使再不愿,一些事情也开始偏离轨迹,她不能做得太多,但却忍不住,拳握了又松,看大雨中风元郗被提起的身子顷刻间湿透,眸中冰冷蔓延。

  “走。”外面风凌睦一声吆喝,一群黑衣人如潮撤退,梁军被打的散作四处死伤一片,前方无人赶来,只能任这群黑衣人来去自如。

  风元郗动也不动,就在刚才,莲洛解了他的禁制,但他却不想动,想好好看看这昏君的面目,想再坚定一分,坚定一分,他便不会有任何不忍了。

  垂着的衣袖被风吹雨打,有血迹滴落,他知道莲洛在看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摇了摇,却摇出一地的血花。

  山路崎岖,黑衣人却秩序井然的护着中间的两人撤退,雨越发大了,路也越来越滑,泥土石块混做一堆,这群人不往山下走,却往山林更高处攀援,一路上枝桠丛草将衣襟割裂。风元郗死死咬着唇侧头看向身边黑巾蒙面,全不似从前的人。

  仿佛只是转眼,又仿佛已是半生,再睁开眼时已是山巅,悬崖之前。风凌睦站在悬崖边望着下方黝黑不见底的深渊,提着风元郗缓慢而又坚定的一点点脱离实质的地面,一点点的悬空,直至风元郗整个身子已在山外。

  自始至终,风元郗都只是睁着眼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人,再无任何情绪和动作,风凌睦却已然有些焦躁不耐烦的开了口。

  “唤她出来,不然,可就不止摔下悬崖死无全尸这么简单了。”语气狞狠,真难让人相信这就是一对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子,风元郗想着想着便笑了,笑的冷嘲。风凌睦眼睛危险的眯着,手指上下一晃,怒喝:“快点。”

  “无可奉告。”风元郗冷冷答,一副生死由天的无谓模样。风凌睦拔出剑,剑锋犀利,只是到了耳侧便有黑发被剑气所伤震落,风凌睦将剑架在风元郗的脖子上。

  “即使被戳的全身血洞也不肯?”他威胁着将剑贴上风元郗的脖颈,有血丝渗出,风元郗却连眼都未眨一下。

  后方突然响起一阵骚动,风凌睦面色一喜,提着风元郗便转身,远远地,一群黑衣人包围上去,似乎与一人在厮杀,那人在黑暗中辗转腾挪,身影变幻莫测,从容的游移在一群刺客之间。

  不多时,又有几道身影在包围圈中出现,人数虽少,却与黑衣人实力不相上下,向着悬崖逼近。风凌睦烦躁的招手将身边的几个高手也派了去,失望的收回视线,人群中溅开漫天血雨,腥臭四散,那身影也遮天蔽日般电射而来,长剑如虹。

  风凌睦瞳孔倏地睁大,来不及惩罚风元郗,急忙往左边空地上跑,却不料一脚还未踩出,那罡风震地,裹挟着滔天怒气将他冲击,他不慎一脚踩空跌下悬崖。

  风元郗也一同跌下,那身影还未落地,扯出腰间长鞭横劈而来以不可婉转之势卷上风元郗的腰,狠狠一提,风元郗下落顿止,风凌睦抓紧时机也去够那鞭子。

  “风凌睦,见了我母亲,记得好好忏悔。”风元郗看着那伸过他胸前的手,冷冷一笑,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等风凌睦反应过来时,眸光惊恐睁大,却只见短刀冷光自眼前一闪而逝,山崖间蓦然惨叫不休,只闻得一句,“孽子,我是你父亲。”转眼消弭不清。

  风元郗被拉了上去,黑衣人失去主人,顿时更加发了疯不要命的扑来拼杀,却因乱了心思,没多久,便被悉数收割,只余一地残尸。

  神秘人收回鞭子,漠然看一眼风元郗,弯腰捡起地上的帷帽和面具,转身便走。

  “四哥?”风元郗提着染血的短刀,震惊至无以复加的看着背影笔直的男子,就在方才那一番相救间,他的帷帽面具悉数掉落,露出那一张恐怖的脸。

  那身影止住,没有说话,或者,说不出话,因为没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