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孔阳拿着被拽下来那条柳条抽向云鹿,却被云鹿灵巧的闪过,“小兔崽子,走路没声的。”

  云鹿伸手将柳条夺回来,绕在手腕上玩,“没办法,高手走路都没声。”

  孔阳忽然觉得这话异常的耳熟,脑海里猛然蹦出萧景铄那张嘴脸,“你跟我皇兄怎么就不学好呢,贫嘴倒是学的十成十。”

  “承让承认。”云鹿玩腻了柳条,随手将它丢到地上,走到孔阳身边同一起拽柳叶。

  孔阳翻了个白眼,却并没有说些什么。

  “我家离这儿不远。”月色下,云鹿突然出声,像是说给孔阳听,又像是喃喃自语。

  “要回去看看么?”月色昏暗,孔阳看不清云鹿的表情,却也不难猜到,他此时面色一定不大好。

  云鹿摇摇头,被束起的头发与衣领之间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不用,空房子有什么好看的。我并不是一个触景生情的人。”

  孔阳轻轻的将云鹿抱在怀里,安抚的拍着他的后背,云鹿在她怀里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了她,“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自己很可怜。我并不想让别人有这样的想法。”

  孔阳略略有些吃惊,他才十岁,搁到寻常人家里正是撒娇打滚的年纪,如今不仅要承受这些,又要逼迫自己坚强。

  “不,我不是在可怜你。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臂弯,但这与软弱无关。”孔阳微笑着解释。

  云鹿并未回答她,孔阳理解的笑笑,她并不强求他。

  “我爹爹告诉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云鹿又说起了当日他们相遇时说的话。

  “真好笑,自欺欺人,到死,他都在自欺欺人。”

  孔阳走近他,并未像刚才那样抱住他,只是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不,我觉得你父亲说的对,你看,你现在不是过的很好么。活下去才有希望。”

  “不,你不知道,他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孔阳实在想不出他父亲所指的希望是什么。

  云鹿淡淡的出声,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的希望,指的是我娘亲。”

  “你娘亲?”孔阳疑惑出声。

  云鹿点点头,“是,我娘亲在开始闹水患的那一年就走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我一觉醒来她就不见了,凭空消失了一般。也许,她是寻找她的希望去了吧。”

  孔阳是被一阵雨声吵醒的,外面噼噼啪啪的下着大雨,顺着屋檐砸到地上,接连不断。

  孔阳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消散了睡意就叫兰秋替她更衣。

  兰秋还是昨天那副样子,整个人颤抖着,小心翼翼的。

  “你不用这么怕我的。”本来两个人正安安静静的穿衣服,孔阳一出声吓得兰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倒也吓了孔阳一跳。

  “你这是干嘛快起来。”孔阳也不顾自己还未穿戴好,忙弯腰去扶跪在地上抖似筛糠的兰秋。

  兰秋挣脱了孔阳的双手,趴伏在地上,“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孔阳无可奈何,一时间又找不出解决的办法,“要不这样吧,你明天就不用来伺候我了,我再找别的人来。”

  兰秋一听这话,开始不住的磕头,不一会儿就将额头磕破,丝丝血迹渗了出来,“殿下饶了奴婢,求殿下恕罪,奴婢不能回去,要是夫人知道了,会打死奴婢的。求殿下恕罪。”

  “夫人?什么夫人?”

  “奴婢是知府家的丫鬟,听说公主驾到,夫人特意叫我来侍候殿下的。”兰秋匍匐在地上,身体瑟缩着,努力的团成一团。

  孔阳揉了揉额头,弯腰用力将她拉提起来,“没事,我去同你家夫人说,你不必担心。”

  兰秋胡乱的摇头,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浸湿,露出苍白的肤色。孔阳看了于心不忍,只得应了她,“好了好了,我不同你家夫人说,这样吧,以后你不用来伺候我穿衣洗漱了,每日只要来帮我铺床就可以了,别怕,我不会同你家夫人说这些的。”

  兰秋点了头,瑟缩着退了出去。孔阳被她这么一闹已然没了吃饭的兴致,只匆匆喝了一碗粥就出门去寻陆离和云鹿了。

  找到陆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只剩积水还滴滴答答的从房檐上淌下来。

  偏厅外的美人靠上,陆离正教云鹿下围棋,孔阳靠过去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就独自离开到驿馆别处去转悠。

  驿馆不大,下人也少的可怜,却也不耽误他们三五成群的做到一处聊天。孔阳转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一个人正在打扫庭院。

  他佝偻着背,拿着一把比他还高的扫帚一点一点的扫着落叶,刚下过雨,叶子贴服在地面上不大好扫,但他依旧认真,毫无不耐烦的表情,将落叶归拢到一堆。

  那平淡的表情她只在宫里白发苍苍的老嬷嬷脸上看过,那是看遍红尘之后留下的恬淡,激情退去,剩下的只是一日一日的打法日子罢了。

  孔阳趴在栏杆上看他一点一点的打扫,并没有比看陆离下棋有趣多少的活计此刻在她眼里竟也变得有趣起来。

  “你每天的任务就是打扫庭院么?”孔阳看了他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出声问他。

  扫叶人并未停下扫帚,但孔阳听见他的回答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岁月的磨砺。

  “以前是任务,现在是习惯。”

  孔阳挑眉,绕过栏杆走下来,她站在庭院中央上下打量着扫叶人,他穿着朴素并未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每天重复同一个动作,你不烦么?”

  扫叶人绕过她去打扫另一块地方,但他们仍然保持着对话。

  “习惯了,就不烦了。”

  “习惯?”孔阳歪过头,看着扫叶人的背影。

  “对,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能让明明很难接受的事变得让人慢慢接受,甚至不以为然。”

  “比如呢?”

  “比如贪念。”

  “也许,我想你不应该在这里扫落叶,你该去帝都的护国寺,那儿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他们看破了红尘,聚集在一起讨论一些凡人不大懂的道理,然后讲解给凡人听。你适合那里。”孔阳建议道。

  扫叶人摇了摇头,他用那沙哑的嗓音回答她,“不,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扫落叶,他们没人离开过这里,我也不该离开。这是规矩。”

  孔阳摇摇头,“也许你真的应该去护国寺,只要你放下你的规矩。”

  扫叶人依旧摇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孔阳没什么可再说的,只好回到偏厅去找陆离。

  “你们下了这么久怎么还没下完?”孔阳百无聊赖的趴在美人靠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同陆离说话。

  “你刚才干嘛去了?我正教云鹿呢,哪里是一时半刻就能学会的。”陆离将黑子放在一个角落里,满意的看着渐渐形成的大势。

  “我去那边转了转,看见院子里有个扫叶人,我就去同他说了会儿话。”孔阳闷闷的回答他,期盼着这盘棋能快点下完。

  “那个扫落叶呢?你同他说话?我早晨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我。”陆离往庭院的方向望去,奈何他们这边位置偏,刚好挡住了视线,他悻悻的收回视线,继续教云鹿下棋。

  孔阳脑海里蹦出扫叶人那木讷的样子,安抚的拍了拍陆离的后背,“大师都这样,只跟有缘人说话。”

  陆离撇嘴,“你跟谁都有缘。”

  孔阳不再说话,催促陆离专心下棋。云鹿见她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便知了她想出去的心思。他好心的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向陆离建议道。

  “要不今天就学到这儿吧,咱们出去转转。”

  陆离从善如流的应了,收拾好了棋盘就随孔阳一同出去了。

  街上还是昨天那副样子,大批的难民目光呆滞的蹲坐在墙角,房檐上的水滴下来也不自知。

  孔阳不忍再看,只的快步朝前走。

  “不如咱们去打听打听昨天施粥的是谁吧。”孔阳建议道,转身往昨天乞丐们都跑去的方向走。

  陆离拦下她,“不用去打听了,是二殿下的小舅舅许崇,早晨吃饭的时候我向驿馆的下人打听的。”

  “他?”孔阳有些疑惑,“我还以为他是来做买卖的,没想到是来做善事的,”

  陆离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那,咱们也去堤坝上瞧瞧吧,兴许还能看见皇兄呢。”

  “现在堤坝正在抢修,恐怕有危险。不如修好了再去。”云鹿在一旁建议道,制止了孔阳的脚步。

  孔阳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不是有你在么,云鹿大人。”

  云鹿不知怎的突然红了脸,他一脸嫌弃的躲过孔阳的手,别扭的说道,“那就快去吧,别怪我没提醒你。”

  孔阳轻声的笑着,“是是是,多谢云鹿大人提醒。”

  “闪开,闪开。别挡道。”突然的呵斥声惊扰了站在路中央的三人,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从他们身边驶过。

  陆离忙护着孔阳和云鹿靠到路边上,云鹿刚想回骂叫嚷的车夫,却在微风之中住了口。

  马车行驶带起的风翻飞了车帘,露出了车里女子姣好的面容。云鹿呆呆愣愣的望着驶去的马车,目光黯淡。

  孔阳最先发现了他的异样,她伸出手轻轻在云鹿眼前摇晃,“怎么了,是不是刚刚吓到了?”

  云鹿还望着马车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马车里的,是娘亲。”他淡淡出声,声音无悲无喜,却又大喜大悲。那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与相见不相识的悲伤交织在一起的大喜大悲,也是嘲弄现实般的无悲无喜。

  既然离去,又为何要回来。

  她回来,又是为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