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却远天边

  她这病一直拖到开春才见起色,气色好了不少,也终于愿意出去走走。

  已经到了桃花落的季节,她站在树下拾起花瓣,想学着师父酿些桃花酒,她拾得认真,连人已经走至身后她才察觉。慌忙一转身,被那人明晃晃的衣服刺得睁不开眼。

  他换了黄袍,她险些没有认出来。揉了揉眼睛,方才确认:真的是闻人瑾。

  她顺着望去,是金嵌白玉的套靴,团云祥瑞的衣摆,腰带上镶着的玉珏,另一边系着碧色沉沉的玉佩,垂下的流苏被风徐徐吹着。腰配白玉嵌珊瑚,金色圆尖的配肩,衣领上绣着祥云。然后是他轮廓分明的脸,紧抿的唇,英挺的鼻梁,深情的双眼。玉冠竖起的发……

  他费尽心思,终是黄袍加身了。

  她淡然说了声恭喜。

  闻人瑾垂下手去拉她,她一紧张手一抖,衣兜里盛着的桃花尽数撒出来,一阵风适时吹来,卷起花掰,调皮的划过他的脸颊,再落到他脚下。桃红纷纷,他看着她的眼,分明是醉了。他伸手摘下她发间的花瓣:“久等了。”

  被关了些时日,早已磨平她的菱角,磨平了她的个性。她不再只叫嚣着要杀要打,她学会了温存,不让他放心,怎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她摇了摇头。

  眼前的人,竟已有些陌生。

  他身后跟着许多人,在他的命令下,将手中托盘送人屋内,便尽数离开了。只留下迦叶留在身边。

  他执起她的手,撤了结界。

  “鸾儿,你自由了。”

  她望向他的双眸,像是望进了星辰。

  她知道她不是真的自由了,她被仇恨所牵绊,终身不能自由。

  他引她进屋内,桌上摆着一壶酒,一把匕首。

  她漠然的抽出手,说:“你要赐我死?”

  闻人瑾摇头,引她走到桌边,从背后将她抱着,又伸出手斟了一杯酒:“我要你忘了我,忘了我曾带给你的伤害……”酒樽已经满了,他缓缓又补充道:“这是孟婆汤。饮下去,浮生若梦,梦醒时,已忘浮生。鸾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心中颤了一颤,顿时觉得那孟婆汤比那匕首恐怖多了,心下告诉自己,无论闻人瑾怎么骗怎么逼,千万不要饮。

  “那这个呢?”她指着那柄匕首。

  闻人瑾垂下眼睛。“这是我欠你的,如果你非要报仇,我给你一条命。”

  青鸾忽而转身,扑进他的怀里,他身上有极好闻的芙蕖花香,她一手狠狠的抓着他的背,一手按在刀柄上。

  “我怎舍得忘你……”

  闻人瑾果然怔了一怔,青鸾瞅准时机抽出匕首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刃刺入他的心脏,刀刃一寸一寸的没进去,肌肉断裂的声音就响在她耳畔,痛快!!

  “我怎么舍得忘掉此刻的“欢愉”呢?我怎么舍得忘了仇恨呢!那我的人生该多无趣啊!闻、人、叔、叔!”

  闻人瑾痛得蜷缩起来,是心痛,真的是心在痛,一刀插在心上,不痛才怪。

  她轻蔑的端起那樽孟婆汤,眼神迷离的问他:“喝一口,真的能让我忘了所有吗?”

  闻人瑾虽痛,却强忍着不出声。他握着刀柄一点一点的拔出来。

  她冷笑一声,捧起那孟婆汤连托盘一同摔在墙上,被砸个粉碎。

  “去你妈的孟婆汤。”

  听到动静的迦叶推开门瞧见眼前的一幕,惊呼:“来人啊!!”

  青鸾一掌击开迦叶,夺门而出。

  直往南天门奔去,出了南天门,就能下凡了。可刚一出七重天,便被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天兵天将围得水泄不通。

  可能是有人下了不许伤她的命令,她一路且战且退,竟让她退到了南天门。南天门旁,有一处诛仙台。不论是人或神或魔,跳进去,皆魂飞魄散。

  到底天界人多,将她一团团围住,手里的长弓逐渐失去了优势,渐渐难以引满,天兵的长矛冷剑直直的将她指着,长矛压在肩上,有剑挑去她手中的天羽流芳,她膝头一重,被长矛压得跪在地上,只一瞬间,就将是阶下囚。任她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

  “住手!”只听有人高呼一声,天兵们果然止住了攻势。

  闻人瑾被迦叶搀扶着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他一身黄袍已经被染红,这样看他,竟不那么陌生了。

  迦叶顾不得闻人瑾苍白的脸色,也忘了神仙不能发怒就上前气急败坏的朝她吼:“你个白眼狼!陛下这般真心待你!你却如此不知趣,出尔反尔!”

  青鸾笑:“我并未答应他什么。而且,就是他对我是真心,对我来说,也一文不值。”

  迦叶听了很是气愤,夺过身边人的一把剑,就朝她掷去,她身形一偏,轻松躲过。

  “你蛇蝎心肠!活该死了师父!又死了师弟!”

  “你——”

  闻人瑾虚弱的抬起手,制止了迦叶,另一只手捂住胸口,那里正冒出鲜血。按也按不住。

  他的唇已然没有血色,青鸾只见他幽幽望着自己,慢慢的说:“是我对不住她……”

  说话间,身形散去,迦叶忙去抱住。

  “陛下!!”

  却只抱住一截狐尾。

  灵力重聚,聚成一只狐狸的模样,那狐狸慢慢后脚在地,站起来,化成人形。

  衣衫还是那染红了的黄色衣衫,不同的是,他的一头黑发,已然瞬间银白……

  青鸾楞了一愣,问道:“这可是你最后一条命?”

  闻人瑾点点头。

  青鸾似乎晃了晃神,看了看将自己指着的白刃金刚,苍凉一笑:“哈哈哈哈……罢了罢了”

  她趁其不备,一掌掀翻桎梏,纵身一跳,跃起数丈,身形翩翩,落到诛仙台上。

  “青鸾——”闻人瑾想冲过去,奈何脚如灌了铅,竟移动不得半分,一动,眼前就发晕。大概是才死了一回,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

  “别动!”她作势要跳。他于是不敢再动半分。

  闻人瑾慌张的站在原地,朝她摇摇头:“我不动,你也别动……”

  “叫他们退下”她厉声叫到。

  闻人瑾也重复:“退下!”

  天兵们齐刷刷退到了一丈开外,太阳越挂越高,照射在天兵门银亮的盔甲上,晃得人眼睛生疼。但迦叶还不肯走,他怕他一松手,主人失去支撑就要倒下。

  青鸾心里在想,既然复活不了师父,不如早点去见他,如今闻人瑾只剩下一条命……若能报仇,她才能含笑九泉。她面前浮现了帘渊的笑脸,她想起他待她这般温柔,待她这般不同,她想起他单手掐诀,抱着她落入白鹤之背,她心里的安心。想起她欺负师弟,东窗事发被帘渊责罚,打手心,末了,又温柔的来给她上药,想起她从噩梦中惊醒,缠着他要和他睡,他抱着她哄她睡觉,亲吻落在她的额头。想起诀别那一日,匆忙之间之来得及捉住他的衣角,他捧起她的脸说:“我若不死,定还回来”他的眼神那样决绝,身影也不曾为她顿一顿,那样决绝的赴死而去……她心里突然好痛,师父……待她如同爹爹一般,其实她好想叫他一句爹爹,可唯恐吓坏了还未成亲的师父,小时候,她总寸步不离的跟在他屁股后面,唯恐一个慌神,他就不再见了,就再也没有人要她了。

  她也想起了决明子,她的小师弟,她尚且记得初见他时,他是何等的落魄,他被一群凡人称作是扫把星,其实只是他天生煞星,命太薄的,都被他克死了……她追在他屁股后面,一个劲的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哑巴?

  决明子被带上了碧落山,青鸾终于得了伴,但决明子却不似青鸾那么贪玩,他十分沉迷于修行,法力早已超过青鸾……决明子笑起来特别爽朗,感觉就像是一个人间的青衣少年,而不是那个终日与道相伴的道士,他一口白牙,一弯浅笑,一声笑吟……都让青鸾好不怀念。

  “师父…师弟…青鸾真的好想好想你们……”

  她独自苟活了这许久,今天终于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