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步步紧逼

  夜幕沉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E市一中校门外,车窗缓缓下降,车厢里有两个人,付明坤坐在驾驶位上,黎仲平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当车门被人拉开时,他也未曾睁眼,对坐到身边的人说:“考虑得怎样了?”

  方修彦左手握着拐杖,右手握拳放在腿上,沉默片刻才开口:“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您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生活。”

  黎仲平倏尔睁眼,眼底幽沉:“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跟我回黎家,我能让你享受优越的生活,培养你成为黎氏的接班人,财富名利唾手可得!”

  方修彦看着车窗外,淡淡笑开,带着点讽刺意味:“财富名位纵然诱人,但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身外之物,况且就算我要这些,我也会自己去争取。”

  车厢里的气氛异常紧张,黎仲平冷笑一声:“初生之犊,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这个社会如你想象般得美好?以你的家庭背景及身体条件,想要成功没那么容易,别说事业,就是喜欢的女人也得不到!”说完从身后拿出一叠照片丢到他腿上。

  他拿起来一看,神色一凛,照片上是江之涵,有她躬着身子扫地的样子,有她拖着扫把捶腰的样子,还有她不知因何插着腰大笑的样子……一张张翻看,全是她的身影。

  他抬头,侧身盯着黎仲平,眼底闪过非常明显的抵触情绪:“你究竟想做什么?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你别把她牵扯进来!”

  “看来你很重视这个叫江之涵的丫头。”黎仲平睨他一眼:“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对了,她喜欢你吗?”

  这句话精准地戳到了他的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她喜欢自己吗?这个答案他也想知道,却一直没有勇气去问。

  他垂眸:“这不关你的事。”

  “不是我要打击你,而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你一文不名,还身有残疾,她喜欢你什么?就算她愿意跟你,那你能保证不让她受苦,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黎仲平一边说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伸手拍了下他的肩:“我的话你认真想想,相信你能够权衡利弊,做出明智的决定。”

  方修彦一直沉默,望着轿车驶离之后,他又在原地站了一阵才走进校园。走到小花园,刚好遇见从小卖部出来的江之涵,她提着袋子,蹦哒到他面前,搓着手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武松涛呢?”

  他看着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踌躇半晌终于开口:“……涵涵,我有话想跟你说。”

  江之涵抱着手臂直搓,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什么话呀?很重要吗?可我现在好冷啊,改天再说吧。”她现在只想钻进被窝里捂着。

  寒风“呼啦啦”地吹,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刘海歪到一边,露出了光滑的额头。他伸出右手帮她拨开脸上的发丝,温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皮肤,带着独属他的情意绻绻,只短短一瞬,不敢多做停留,他手指微微卷曲着垂落,笑了下说:“不是很重要,我们走吧。”

  他转身的瞬间,脸色非常黯然,夜色浓浓掩藏了他眼底的挣扎与落寞,留给她一个寡淡的背影。

  她缩着脖子,走到他身边:“对了,你到底是出来干什么的呀?”他手里空空,也不像来买东西的,这么冷的天,谁没事出来瞎转呀,她若不是划拳输给了宿舍那三人,才不会顶着寒风出来买零食。

  “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心思放在学习上,好好复习。”

  他虽是答非所问,却很成功地转移了她的关注点,正色道:“放心吧,从上周开始,我就将所有与学习无关的东西都摒弃了,全力备战!”每学期快结束时,他都会不厌其烦地提醒她认真备考,如果有必要,还得恶补一段时间。这么些年,她从小时候的不奈烦到如今的习以为常,如果哪回没听到他的叮嘱,自己恐怕还不习惯了。

  这日,天气放晴,一扫多日来的阴霾,方宛心在家里大扫除,收拾屋子,正抱着一堆床单从屋里出来,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将床单丢进院子里的水槽,简单地理了下头发衣服才去开门,一见是付明坤,脸色骤变:“怎么又是你!隔三差五就来一次,你不烦吗?我没话跟你说,请回吧。”说完反手要关门。

  付明坤抬手将门抵住,诚挚道:“方女士,我不会耽误你很久,请你给我几分钟,让我把话说完。”

  俩人僵持片刻,她转身进了屋,倒了杯热开水放到茶几上,对静立在客厅里的人说:“坐吧,家里没有饮料,只有白开水,希望你别介意。”

  付明坤打量了下屋子的布局,简单的几样家具,墙面是灰白涂料,因年代久远,已有脱落的迹象。漆面斑驳的电视柜上一台老旧的小电视,再抬眼,便见贴满一面墙壁红彤彤的奖状,屋子虽简陋,却被主人收拾得很干净。

  他收回目光坐到长椅上,喝完了整整一杯,觉得从里到外都暖和了,他内心深处也很同情这个女人的遭遇。独身女人将孩子养大,且是个身有残疾的孩子,这其中的艰辛苦楚,恐怕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明白。

  方宛心坐到他对面:“有什么话就说吧。”

  付明坤看着她因风霜辛劳而苍老的面孔,消瘦的体型,岁月将当年美丽的女子摧残至此,一时感慨万千,出言劝慰:“我知道你对当年董事长逼你离开的事耿耿于怀,但时过境迁,痛苦的往事能放下就放下吧。”

  “放下?说得倒容易,我跟小彦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你们根本不能体会!你的董事长当时不曾顾念过半分,如今他有什么资格来抢我的孩子?他连做人最基本的寡廉鲜耻都没有……”

  他骤然打断她越来越激烈的言辞:“光钥已经过世五年了,难道你的恨还不能因此消散吗?”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一下子起身,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黎光钥他……死了?他怎么会……”

  付明坤叹了口气:“你别激动,事情是这样的……”

  当年,黎光钥跟方宛心那段感情纯真美好,但抵不过现实的残酷,黎仲平对独子的期望很高,绝不允许像方宛心那样出生的女人与自己的儿子来往,所以从中阻止。威逼利诱,在一个女人身上用尽各种手段,甚至污陷她与别的男人有染,设局让黎光钥钻,以此谋取黎家的财产。为了拆散他们,黎仲平可说无所不用其极。

  黎光钥虽是黎家子孙,但性格却与其父大相径庭,儒雅温和,待人宽厚,不会玩心机。所以他才轻信了方宛心移情别恋,怀了别人的孩子,在黎仲平制造的重重误会之下,他终究与方宛心分手,心灰意冷时服从了黎仲平的安排,跟殷氏千金殷俪结了婚。门当户对的商业联姻,双方互有助益,男才女貌,羡煞旁人,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的冤孽纠缠。

  婚后,夫妻俩人虽育有一子,但依旧貌合神离,黎光钥一直忘不掉方宛心,所以开始暗中寻找她的下落。黎仲平得知后,暗中阻挠,所以即便黎光钥找了多年,仍是一无所获,直到车祸身亡也没能如愿。

  殷俪痛恨黎光钥,跟他的婚姻就像枷锁一样将她困在漫漫无边的苦海中,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而她却已无法抽身。也许离婚就是解脱,但她宁可与他相看两厌,纠缠至死,也无法放弃这个男人。这种煎熬痛苦折磨了她十多年,从结婚之初的愤怒到妒忌,再到愁恨,她从一个开朗明媚女孩变为满心是恨的怨妇。

  十几年的相互折磨最终以一场交通事故而终结,夫妻俩及刚满十四岁的儿子黎书恒当场丧生。黎仲平痛失爱子孙儿,一下子病倒,足足修养了半年之久才好转。

  黎氏是以酒店业起家的,黎光钥与黎书恒一死,黎仲平不得不总揽大局,但年纪越来越大,近两年更觉力不从心。企业没有继承人,董事们担心企业未来的发展及自身的利益,对黎仲平频频施压,更有野心膨胀者,想要逼他下台,取而代之。在这种情况下,黎仲平不得以才决定认回当年不被自己承认的那个孩子,培养他成为黎氏的接班人。

  方宛心早已潸然泪下,似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回凳子上,她一直以为黎光钥还活着,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些年支撑着她没有倒下的原因除了儿子就是对黎光钥的恨……她认为自己恨他入骨,如今骤然得知他已过世,竟如此心痛难当,锥心刺骨!忆及昔年跟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恍若隔世梦境,那些甜蜜的痛苦的往事不断在脑海中闪现……爱有多浓恨就有多深,爱恨交织中她焦熬了快二十年。

  她永远也望不了当年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他怒不可遏地指着她说:“我太天真了,以为你是真心爱我的,原来你跟别的男人联合起来欺骗我!从头到尾都是你设计好的,认识我,接近我,到让我爱上你……一切都是场骗局!”

  她哭得声嘶力竭,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你相信我……光钥,我肚子里真的是你的孩子……”

  他好像听到多么好笑的事,用一种讽刺的目光看她:“我的孩子?事到如今你还说得出口!那这些照片里衣衫不整躺在男人怀里的女人难道不是你吗?”话音落,他将手中揉得弯曲的一叠照片抛撒出去,飘扬间散落了一地。

  方宛心跪到地上,随手拾起来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中全是她几近赤裸头发散乱的样子,而她身边的男人是咖啡店的老板!她根本不知道这些照片到底是什么时候拍的,神经错乱得都快崩溃了……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死死抱着他的腿,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光钥,你相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真的没有啊……”

  剧雷轰鸣,闪电似将天际撕开了一个条裂痕,犹如被撕裂的心,鲜血淋漓,忽明忽暗间她的面色惨白。

  “事实摆在眼前,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呀!”他闭上眼,似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满脸痛苦之色,驻立良久再睁眼时已是双目充血,咬牙用力将她推开,转身离去,脚步匆匆,不曾回头,绝决地扯碎了她的心。当她追出去时,他的身影早已无处可觅,黑漆漆的夜,深沉得吓人,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噬!她跌坐在瓢泼大雨里,绝望地哭喊……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留给她的是唯有一个冷酷的背影以及半世的凄凉伤痛。

  他就这样轻易地死了,他欠她的债还没有还,怎么可以死?!

  她沉浸在往事中,许久才回过神来问:“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付明坤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心有戚然:“据现场堪查的工作人员及警方的分析推测,当时光钥坐在驾驶座开车,可能跟副驾驶座上的殷俪起了激烈的争执,事故现场那一段路面上轮胎划擦明显,大幅度的弯曲线路,直至冲破防护栏,整个车身翻滚下山……”

  她仓惶地闭目:“别说了……”她仿佛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惨况,冰凉的双手互相交握着,止不住地发抖。

  见她神情悲戚,付明坤于心不忍,好言相劝:“逝者已矣,切勿过于悲伤,光钥那些年也不好受,一直没有望记过你,在长达十几年的婚姻中亦是心力交瘁。

  人已经去了,再论孰是孰非已无意义,你就算有再多怨恨也是枉然,放过你自己吧。纵使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孩子,不能因为上一代的恩怨耽误他一生,他的未来与人生掌握在你手上,孰轻孰重,你心里该是清楚的。”

  方宛心久久无言,付明坤知多说无益,此行的目的也算达成一半,只有等她释怀过去,才能做出明智的决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