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生世的隐痛

  冬至过后,一连几天都是阴风细雨的天气,这日傍晚,方宛心收拾好厨房,正准备关店门时,一名西装革履,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进店里。

  方宛心抬眼一看,愣怔当场,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讷讷难言。

  “方女士,你好。”付明坤善意一笑:“多年未见,你还记得我吗?”

  方宛心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当然,付先生,你没什么变化。”

  几句寒暄之后,付明坤说明来意:“方女士,老先生想见你。”

  他口中的老先生正是她曾爱过之人的父亲——黎仲平,当年也就是这个人将她与黎光钥拆散!她以为此生不会再跟黎家人有任何交集,却不想时隔多年之后,在这阴雨绵绵的傍晚她再次见到了这个冷漠刻板的老头子。岁月不饶人,他如今发已灰白,不似当年咄咄逼人,但双目依旧清明而锐利,让人心生惧意。

  某茶楼包房内,黎仲平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将她打量了一番,冗长的沉默过后,终于开口:“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很清苦,早知如此,是否后悔当初没有收下我给你的支票?”

  方宛心站在茶几旁,对他锐利的目光不躲不避,表情还算从容:“您特意找我不会是来关心我过得如何吧?”她确实想不通,黎仲平应该更不想再见到她才对,怎会隔了这么多年后又来找她,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黎仲平目光微深,这个女人比当年沉稳淡然得多,他面无表情地饮了口茶,将身旁的纸袋扔到茶几上,示意她打开来看。

  方宛心迟疑片刻,拿出袋子里的东西一看,全是方修彦的照片,从角度上看应该是偷拍的。她心中忽然涌上一种不祥之感,冷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找人调查过,他学习成绩很好,只可惜腿有残疾,如果再这么下去,他的未来不会太乐观,你也不想耽误他吧。”

  “我儿子的事用不着你关心。”她捏着手中的照片,极力保持冷静。

  黎仲平依旧面无表情:“他是我孙子。”

  她冷笑连连,犹记当年自己跪下来求他,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面上成全她跟黎光钥,他当时冷漠地说:“你的孩子不是我黎家子孙。”

  既然当时不认,现在又何必来相逼,岂非可笑!

  她已经没有耐性:“你突然关心起小彦,到底目的何在?”

  他说:“我要他回黎家认祖归宗。”

  “不可能!”方宛心厉声道:“你凭什么?我绝不会答应!”

  他拿出支票薄,冷声道:“你想要多少,说个数。”

  她冷哼一声,满目嘲讽:“黎老先生,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当年没拿你的钱,现在更不会因此出卖我的儿子!请你别来打搅我们平静的生活!”说罢转身离去。

  付明坤上前道:“董事长,是否要我将她留下来。”

  黎仲平沉吟片刻:“不用了,先见见那个孩子再说。”

  方宛心回到家中,屋里的灯亮着,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她原本打算早些回来给儿子做饭。走进客厅见桌上摆着两盘热腾腾的菜,她又走到厨房门口,见方修彦正在清洗菜板。他没有拄拐杖,单脚站立着,身体微微倾斜着,那单薄的背影让她蓦地红了双眼。

  他如此优秀,却因失了一条腿,就必须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去获得这个社会的认同,未来的砍坷磨难势必不会少。如果他有个坚实的依靠,优越的生活条件,那困苦磨难会少很多。每每想到这些就让她心痛难忍,经常为此彻夜难眠。

  他收拾好灶台回头就见方宛心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他拿过靠在墙边的拐仗走到她面前:“妈,您回来了,洗个手吃饭吧。”

  方宛心抬手摸了下他的脸,心中酸楚不已:“小彦,跟着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对不起。”

  “妈,您怎么又说这种话?”他倾身抱住她,伸手拍着她的背:“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

  “……让我静一会儿。”她轻轻推开他,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了门。

  他望着房门,眸色微黯,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次日上午,付明坤守在方家门外,见方宛心出了门才进去找方修彦。彼时方修彦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这么一个陌生男人走进家门,不由疑道:“您有什么事吗?”

  付明坤不是第一次看见方修彦,之前已在远处观察过几次,但如此近距离地看他拄着拐杖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为他惋惜,这么好一个孩子,奈何如此命运多舛!

  他压下自己的情绪:“冒昧登门,希望没有惊扰到你,我来是想请你去见我们董事长。”

  他放下手中的湿衣服,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董事长是哪位?他为什么要见我?”

  付明坤甄酌了下用词才说:“他是你的爷爷。”

  有关亲人的词汇对方修彦来说是陌生的,他生命中只有母亲,这突然冒出来个人说要带他去见素未谋面的爷爷,委实让他震惊,还有莫名的忐忑不安。以至在路途中兀自沉默,未曾与付明坤有任何言语交流。

  依旧是那茶楼包间,方修彦第一次见到了黎仲平,他曾想象过爷爷的样子,慈眉善目,笑容满面……但真的见到,他才知道想象总是太过美好,眼前的老先生一脸肃穆,表情刻板,用一双锐利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没有丝毫的温暖与感情。

  方修彦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片刻,弯腰行礼:“您好,请问您真的是我爷爷吗?”

  黎仲平一直盯着他左腿下那截空空的裤管,面色愈发阴沉,似想到什么悲痛的事,难以忍受地闭上了眼睛。直到付明坤低声提醒了一句,他才如梦初醒再次睁眼看着方修彦:“你姓黎,是我黎仲平的孙子。”

  “黎?”方修彦急切地想知道更多:“我的父亲呢?他在哪里,他为什么这么多年对我们不闻不问?”

  这些问题似乎又触碰到黎仲平的禁忌,沉着脸久久无言,付明坤代为做答:“几年前你父亲因车祸去世了,他生前一直在打听你母亲的下落,只是没能找到。”

  这话说得避重就轻,方修彦自是听出了玄机:“那么他们为什么会分开?”

  付明坤看了看黎仲平的脸色,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一些误会。”

  “误会?”方修彦步步紧逼:“什么误会?”他心里其实已有定论,想到母亲一提起那人悲伤流泪的样子,再看眼下的情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导致他们分开的原因恐怕就是残酷的现实以及这位爷爷的从中作梗。

  黎仲平未见恼意,眼底竟有赞赏之意,这个孩子不似他父亲的软弱,性子里的沉着内敛与那股子坚韧倒甚合他意。很少有人能在自己的目光下还能从容镇定,而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却不卑不亢,这样的心里素质也算配当黎家人。

  他终于开口:“你父母是我拆散的,那些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不管怎么说,你是我黎家子孙,肩上就负有黎家的责任。”

  方修彦已经明白他的用意,直接点明:“既然您当年不肯认我,那如今又是为何?”

  黎仲平沉默半晌,对付明坤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如实回答:“是这样的,你父亲离世,黎氏没有继承人,而你是唯一的人选。”

  原来如此,方修彦自嘲一笑,想来自己这般模样绝不可能成为什么继承人!这所谓的爷爷不过是在别无选择之下不得不向现实妥协,难怪打从进这个门开始,他就一直用一种审视又责难的目光看自己。

  “黎老先生,我得辜负您的厚爱了,以我的身体状况,恐怕难以负担起您所谓的责任。我希望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这番话,他不急不徐地走向门口。

  周一清早,12路的公交车上,江之涵啃着路上买的鸡蛋饼又一次问身边的人:“你真的不吃?这个好香啊!你闻闻……”说完对着他哈了口气。

  一股蛋香中带着香菜的味道扑鼻而来,方修彦好笑道:“真的不要,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她终于放弃劝食,望着车窗外的街道,天色尚早,街道上人流不多,有些店铺尚未开门。由于他俩赶着去上课,乘坐的是早班车,所以车里没几个人,清静得很。

  方修彦回想起昨日与黎仲平会面的情形,心情不由沉重几分,他怕母亲伤心难过,也不打算告诉她此事。

  江之涵回头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自觉凑近他几分:“你怎么了?有心事吗?”

  他摇头微笑:“没事。”

  她狐疑地瞪着他,他的表情分明就有事!

  他揉了下她的头:“快吃你的蛋卷吧。”

  她耸了耸肩:“好吧,如果你想倾诉的时候就找我,随时欢迎。”说完继续享用美食,满嘴油腻之时,他适时呈上自己的帕子。她摸过来抹了抹嘴,叠好之后又塞进他衣兜里。

  吃饱喝足,她又开始犯困,昨完看小说看入了迷,十二点才睡,幸亏她调了闹钟,不然今早肯定睡到日上三竿!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之后就坐不住了,头一偏自然地落到他肩头,泪汪汪的眼渐渐无神,眼皮耷拉下来,嘴里嘟囔着:“不行了,让我眯一会儿,到了叫我啊。”

  他调整了下坐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呢喃着:“睡吧。”

  她这一睡就是半个小时,下车时还迷迷糊糊有些分不清东西北,若非方修彦不时拉她一把,她就要往大马路上走。他本想牵着她走,但学校人多眼杂,只好在她走岔了路时才拉她一下,没多长一段路却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才走到校门口,刚好遇见瞿竣锋,便一起进了校园。

  瞿竣锋见她的神游状态,不由离她近些,防着她摔跤。

  她脑子虽有些不清醒,鼻子却很灵,他的气息太近,让她觉得有莫名的压迫感笼罩着自己,皱眉道:“瞿竣锋,你靠我那么近干什么?”

  她嫌弃的表情刺痛了他的眼,脸色一僵,咬了咬牙才说:“不识好人心!”

  这无疑是最快最有效的醒神良方,磕睡虫瞬间跑光,她狠狠瞪他一眼:“大少爷,一大早的你想吵架是吧!”

  他浓眉一拧,脸红脖子粗:“你真是不可理喻……”

  她不甘示弱:“你才不可救药!”

  “你愚昧无知!”

  “哼,你脑子有病!”

  “……”

  “……”

  “好了。”方修彦实在听不下去,越说越离谱:“一人少说一句。”

  江之涵不甚甘愿地闭了嘴,眼睛却没闲着,不停地剐着瞿竣锋,而瞿竣锋也不躲不避,从唇枪舌战转为眼神交锋。在旁人看来幼稚无比的行为,这俩人却斗得不亦乐乎,直到走进教学楼,各自分道扬镳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