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怜惜

  徐兆云跟着桂枝来到九如堂时,九如堂四处都掌了灯。

  她原是不大想来的。

  她是孝昭皇后的乳母,丈夫和儿子死了以后一直没有再嫁,跟在孝昭皇后身边几十载,和孝昭皇后的感情亲如母女。对于孝昭皇后的几个孩子,也是当做自己的孙儿疼爱的。

  只是,想到孝昭皇后病重时,三公主那番不近人情的说辞,难免心寒。

  “母后病得这么重了,为什么不把凤印交给薛贵妃,让她代掌凤印,母后也能好好休息。”

  当时孝昭皇后病得下不了塌了,三公主跑到太极殿,尚未关心孝昭皇后一两句,开口便是替薛贵妃索取凤印。

  皇后卧榻许久,后宫庶务暂时由薛贵妃代为打点。但是皇后担心贵妃在后宫会一手遮天,一直没将凤印交给她,也是为了他们这几个孩子考虑。

  虽知她当时还是个孩子,受人利用,但是私下里,孝昭皇后和她说起话来,总是会伤心地哭道何苦让三公主与瑞熙宫那边亲近。

  瑞熙宫那位,可真是个毒瘤啊,谁能想到昔日默默无闻的薛良娣今时今日能变成宫中最炙手可热的贵妃?

  徐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亲信,也是长秋宫的执事女官,其手段和能力自然是不能小觑的。桂枝虽然敢在三公主面前嬉闹,在徐嬷嬷面前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徐氏看着前面领路的宫女深深埋下的脑袋,蹙了蹙眉,刚想出声训斥,但是想到这个宫女是三公主最得脸的,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才出正月,万物萧条,九如堂也是如此。晚间的风说不上凛冽,但吹在人的脸上就像拿把刀子慢慢割着皮肤。

  穿过曲折高下的游廊,连成一片的亭台楼阁,夜风荡漾,水石清寒。徐氏莫名觉得长秋宫再无以前的热闹鼎沸,看着不远处芭蕉丛旁,一只红秋千在风中孤零零的荡悠着。

  皇后居长秋宫主殿太极殿,三公主居九如堂,六公主居江都馆,五皇子未满六岁之前住在长秋宫三友轩,后来搬到了皇子府。那时候长秋宫是何等热闹啊,处处是孩子无忧无虑的嬉闹声。

  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兄妹陌路,姐妹生疏。

  徐氏也不知是忧还是悲。

  顺着长廊一路走去,沿路有片梅花林,幽香扑鼻。徐氏看了过去,清一色的朱茎绿萼梅,枝干横斜如画。徐氏恍惚想起,三公主幼时便显示出了颖悟的天资,五岁时就吟出了“梅梢半笼淡月”这样的诗句。

  桂枝在门外停下,转身对徐氏道:“奴婢进去向公主通传,嬷嬷先在这儿耐心等着。”

  徐氏点了点头。

  手边是一丛幽篁,有风吹过,参差弄影。

  桂枝很快出来,将徐氏领了进去。

  屋内烧着银骨炭,徐氏甫一进去就觉得暖流笼了过来。

  只是徐氏刚刚进去,就觉得整个屋子的陈设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原先挂着的罗帷帘帐全被撤下了,从前三公主最爱卷着熏了香的绿色熊皮席子在象牙簟上打滚,如今也都没有了。

  屋内垂覆着青色帷幔,她们进来时带进了风,帷幔便轻轻翩飞。

  透过翻飞的青色帷幔,她看见了前方临窗的犀皮香桌前,正坐着三公主。她脊背笔直,正在提笔写字。三公主身边,立着一个垂眉顺眼的宫女,伺候着笔墨,行止安静,看上去就是个稳重的。

  钟敏瑄将手中簪白笔轻轻搁在红珊瑚笔搁上,起身立了起来。

  徐氏走过去,屈膝行礼。

  钟敏瑄看着她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满头银白的发却是遮不住的。她低声道:“嬷嬷起来吧。”又对徐氏身后的桂枝道:“你去小厨房给我熬一碗山药粥端过来。”桂枝知道钟敏瑄这是想支开自己,也没有说话的余地看了两眼钟敏瑄就出去了。

  兰枝便道:“奴婢出去守着吧。”

  钟敏瑄轻轻嗯了一声。

  徐氏抬头看她,十二岁的人,不过几日,竟然清减至此。

  察觉到徐氏带着怜惜的目光,钟敏瑄垂下眼睑,“嬷嬷不必可怜我,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了。”

  徐氏轻声叹了口气,“你毕竟年纪小,皇后娘娘又把你保护得好,不懂得人心险恶,被人利用也是正常的。”

  “嬷嬷能原谅我,我却是不能原谅自己的,”钟敏瑄道,“我做的错事太多了,弥补是不可能了,但是我也不会让薛令娴好过。”

  徐氏一惊,“公主不要鲁莽,薛贵妃在宫中扎根多年,已有羽翼,其心机城府之深,岂是你可以对付的?”她已然瞧出了钟敏瑄说这话时的认真,绝非逞一时之气,可是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无论是历练还是手段都不可能是薛贵妃的对手。

  钟敏瑄眨了眨眼,徐氏恍惚中看到了从前那个快活无忧的公主。

  “她有心机城府又如何,她又不是圣人,我总能抓到她的把柄的。”她已经抓到了。

  徐氏盯着她看了两眼,才叹了口气,“经此一事,你成熟了不少。”只是这种成熟是她不乐见的。徐氏的视线停驻在桌案上的笺纸,彩笔生芳,墨香含素,三公主自幼就是孝昭皇后手把手教着习字的。

  “您在……抄录《地藏本愿经》?”

  “是,”钟敏瑄眼睛清明,声音很是平静,“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正菩提。”

  徐氏心底叹了口气,三公主前些日子还任性顽劣,怎么一病醒来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更聪慧懂事了,可是这种变化却让她觉得欣慰而又担忧。

  她思绪微动,见三公主才说了几句话,胸口就起伏不定,好像喘不上气来,她是懂医术的,当下觉得不妙,便想伸手去探钟敏瑄脉搏。

  钟敏瑄状若未察往旁边走去,徐氏便没有触碰到她的手腕。

  “您……身体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徐氏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没有,太医署的太医每日都要给我问脉的,一切都好。”钟敏瑄道,“嬷嬷伺候了母后一辈子,如今……”她声音低落了下去,“如今母后不在了,嬷嬷又没有亲人,以后作何打算?”

  还能作何打算呢?徐氏没有亲人,出宫也是一个人,原本想在宫里荣养一生的,但是听三公主这话,似乎想给她安排归宿?

  “公主……是想让奴婢过来伺候您吗?”

  钟敏瑄笑了笑,“这倒不是,嬷嬷一来,郑嬷嬷在九如堂可不就没有用了吗?”

  徐氏吸了口冷气,“您也知道郑嬷嬷有问题?”当初她们发现郑嬷嬷有别的小心思时,已经晚了,钟敏瑄对郑嬷嬷已经依赖到晚上郑嬷嬷哄着才能入睡的地步,因此也就没有动郑嬷嬷。她竟不知,三公主是什么时候对郑嬷嬷产生疑心的。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郑嬷嬷我还不打算动。所以,我想着,让嬷嬷去皇子府照顾钰哥儿。”

  徐氏微微一惊,随即想到,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便也释然。

  “我怀疑,我们兄妹姐弟几人身边都有薛贵妃安插的眼线。”

  徐氏瞠大眼,“那她未免也太下作了些?”

  下作?钟敏瑄轻哼了一声,薛贵妃做过的更下作的事情岂止一二。

  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

  徐氏走后,桂枝提着食盒也回来了,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药粥出来,捧到钟敏瑄手边,“公主,您要的山药粥。”

  钟敏瑄却推开她的手,“本宫忽然不想吃了,兰枝,你替本宫吃吧。”

  兰枝应了一声,桂枝脸色就变得很是精彩起来,她守了大半个时辰才熬好的粥,转眼间就便宜兰枝这个小贱人了?

  也不知兰枝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公主现在对她那般好,自个儿以前最得公主信任的时候,也没能讨得公主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