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焕只觉得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腰间痛不可当，那种温热的痛感随着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太医到来时他已辗转在殿内的床榻上。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他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

　　苏焕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半昏半醒间的疼痛让他辗转反侧，眼前如蒙了一层白纱，看出来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隐隐绰绰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

　　太医跪在地上道：“冉侧卿稍安，皇上出宫去佛寺祈福去了，很快就回来。”

　　苏焕腹中绞痛，一时无力说什么。良久，沉重呼吸的滞纳间隐隐闻得炉中香料里夹杂了薄荷的气味，清亮苦涩地刺激着昏沉的头脑。

　　若灵回头利落地吩咐道：“去看看催产的汤药好了没？记得要煎得浓浓的才好让侧卿入口。”

　　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挣开来。

　　若灵和若寻为苏焕用了麻沸散和针灸，却丝毫不起作用，二人霎时面孔雪白，声音焦急不堪：“如何会都不起作用啊？”

　　苏焕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云丝被的指节拧得关节发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唤。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稍稍清醒一些，隐约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内殿的门倏然被打开，有人疾奔而进。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苏焕，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苏焕在蒙昧中落下泪来，依稀还是多年前，尹妃总是这样笑吟吟解落披风踏进他的屋中：“苏焕，是我来了。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

　　一颗心好似尘埃落定，漫漫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还好，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尹妃总是在这里，在这里陪他一起。

　　费尽无数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酸不尽却先安慰地笑了出来。尹妃大约走得急，鬓角散乱，衣襟上流苏纠结。她何曾这样惊惶失了分寸过？

　　苏焕眼中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枕间。尹妃吃力在他榻边伏下，凛冽的香气漾着她温暖的气息蕴在耳边，她纤细的手澈白如玉，隐隐有浅青色的血脉流转，温热地覆上苏焕的脸颊：“苏焕，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苏焕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把脸贴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皇上，我很疼。”

　　她的声音和煦如风：“很快，很快就好了。”

　　泪眼迷蒙的瞬间，瞧见尹妃向若灵喝道：“两碗催产药喂下去了还不见动静，连麻沸散和针灸也不管用吗？”

　　若灵和若寻脸上的汗珠一层层地沁出来，不时抬袖去擦，却总也擦不净的样子：“回禀皇上，冉侧卿似乎和当年谭正卿的体质一样，这些止痛的药物一点都不起作用。”

　　若寻顿一顿，忽然叩首道：“请皇上恕微臣死罪，有句话微臣不得不问皇上，若是有什么不测，皇上要保冉侧卿还是保胎儿？”

　　尹妃尚没有反应过来，苏焕倏地一惊，狠狠挣扎着仰起身要去抓尹妃的衣襟。但他的手掌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牢牢盯住尹妃大口喘息着，失声道：“皇上，看在我们十数年的情分上，请皇上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能伤到我们的孩子。”

　　尹妃一向平和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憔悴支离：“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和孩子都必须好好的，你们不会有事的！”

　　殿中彻亮的灯火驱不散尹妃心底冰冷的寒意，已经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听见苏焕几声痛苦的呻吟，再无半点动静。侍女手里的清水一盆盆端进来，端出时成了一盆盆血水，尹妃只看得心惊肉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尹妃几乎感觉自己僵立成了一块石头，只听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仿佛宇宙洪荒之际忽然看见旭日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韫卿抱了孩子出来，她喜极而泣：“恭喜皇上，恭喜冉侧卿，是个小公主！”

　　殿内有浓重的血腥气，躺在湖蓝弹珠纱帐之中的苏焕似乎一尾上岸太久脱水的游鱼，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他的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至透明，那是一种脆弱的感觉，是尹妃所认识的苏焕从未有过的脆弱感觉，仿佛一朵被秋雨浇得发乌的菊花，转眼便要随着秋的结束而湮灭。

　　尹妃轻轻揭开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有凉风从窗缝中忽忽透进，轻微的凉意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插进心口，还未觉得疼，知晓的冷浸浸的整颗心都像是冻住了，她忍不住战抖了一下，那颤意便立刻在全身蔓延了开来。

　　若灵眼见不好，搭着苏焕手腕的指尖不住地颤抖，似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尹妃见她脸色不好，心中一沉，哑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若灵跪在地上隐隐有些发抖：“启禀皇上，冉侧卿……他的血已经止不住了，也许是体质特殊的原因，他受伤后很难止血……微臣，微臣……无能为力。”

　　尹妃知道这种体质，这在现代叫凝血障碍，尹妃只觉凉意一圈圈缠上她的脖颈，叫人窒息。

　　苏焕散乱的头发衬得一对眼睛愈加失去往日的神采，他兀自睁大双眼，眼中闪烁着太过苍白的与容色截然相反的黑幽幽的光芒，晶莹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尹妃，轻轻唤道：“皇上……”

　　尹妃脚下一软，伏在他枕边，落泪道：“苏焕。”

　　他艰难地伸手，轻轻抚着尹妃的额发，柔声道：“不哭了，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你叫他们都出去罢。”

　　尹妃按她吩咐，只剩自己在他身边，他吃力地伸出双手：“抱抱，给我抱抱孩子。”

　　尹妃怕他劳累，安慰道：“你现在身子虚，等好了再抱吧，日子还长呢。”

　　苏焕轻轻摇了摇头，他产后无力，摇头的力气也无，只轻轻一晃，他极力笑道：“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尹妃垂泪不已：“你别这样说，很快就会好的。”

　　尹妃把孩子送到她手中，苏焕抱着孩子的手有些发颤，尹妃轻托住他的手，相视一笑。

　　苏焕亲昵地亲吻着孩子的额头，宠溺中多了些不舍：“你瞧，他这样小，这样软。”

　　尹妃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笑道：“是，不过很快就长大了。”

　　尹妃笑一笑，握住他的手：“苏焕，你养好身体，以后孩子长大了，咱们带孩子回你的家乡看看。”

　　苏焕目光爱怜地留恋在孩子身上，像是看也看不够一般，半晌，他看着尹妃道：“皇上，我一直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你。如今我快不行了，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温热的鲜血从苏焕的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他身体的温度，他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住眼中逐渐失却的神采，像一捧烧尽的余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尹妃紧紧握着他的手，眼泪是如何滚下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苏焕喘息着，鬓发被汗水濡湿，无力的垂在颊边：“皇上，当年你在山崖下带回来的那本书，上面画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那上头写道，只有我们全部死了，你才能回到你本来生活的地方。因为这个，烨轩和冥玄才选择了死路。其实这都怪我，是我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如果不是我的话……”

　　苏焕的叹息似窗外一点微弱的风声：“皇上在他们离世时那么痛苦，我看在眼里也难受，很多次想告诉皇上，但我怕皇上怪我，恨我……更多的，我也想助皇上回家。皇上，你自己也想回去的，对不对？”

　　尹妃拼命摇头：“不，不，我不怪你，我不要回去，我只要你们好好的在我身边，陪着我。我求你了，不要离开我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苏焕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刚刚消融冰雪的春水。他逐渐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泽：“皇上，能够遇见你，我永远也不后悔。”

　　他再次伸出手：“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要陪着她长大，不要让别人欺负她，好不好？”

　　苏焕不堪重负地侧首，如羽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坠落，洇入尹妃的皮肤，温热的一点。尹妃在轻抚中拭去他眼角的泪：“好，我答应你。”

　　苏焕眸中多了一份沉静的空灵与欣慰，无声的点了点头。

　　苏焕的声音含着满足，渐次低下去：“我累了，皇上，你不要为我哭，不要太难过……”

　　他逐渐无声，安静地躺在那里，良久，良久……

　　一抹缓步踱出宫去，夜色流觞，黎明前的寒意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她的身体。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魇所带来的焦灼与无力像汗液依附在她的身体，让她几近虚脱。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洒而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宫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