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进退

  吴芷言下朝后从德阳殿出来,踱过重重殿宇时,她才惊觉,背心的衣衫已被方才在米宓跟前逼出的薄汗溷透了。

  出了垂花拱门,侍从知夏低声道:“秦正卿派人传话,今夜子时希望能在丞相府求见大人。”

  吴芷言淡然一笑:“皇上今儿早朝说了,要选新人进宫,他能耐得住吗?我这个丞相虽说不被皇上待见,但好歹在朝中有些势力,他这是有事儿相求啊。”

  夜渐渐深了,傍晚下过了雨,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月亮挂在天际,朦朦胧胧,仿佛笼了一层如乳如烟的薄雾。后堂里没有点灯,淡淡月华透过半透明的烟霞色窗纱筛进来,浅浅的明色与暗色洒在身上。庭院中凿开的池水清明如镜,满种白莲,风动莲香,整个丞相府沉浸在荷露清风之中,别有一番雅趣。

  知夏在庭院里静静为吴芷言打着扇子:“大人觉得今夜秦正卿真的会过来么?”

  吴芷言微笑着道:“来不来的倒无所谓,他若不来,咱们看看月亮也是好的。”

  知夏笑道:“大人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那为何还会失眠呢?”

  吴芷言慢慢捋着衣襟上繁复的绣花,寻思良久道:“心情好是一回事儿,安心又是另一回事儿。我护着尹妃,现在这个皇帝能留着我丞相之位八成也是看在我朝中门生弟子众多的份儿上,她不敢轻举妄动。能保住官位和性命我自然高兴。但是你看看现在这个皇帝,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妥?”

  知夏闻言并不意外,似在意料之中的了然:“大人每次上朝,我们这些贴身的下人就在德阳殿外头等着,有时候耳边风刮过,也能听到几句。现在这个皇上对米大将军似乎是言听计从得过分了……”

  吴芷言淡淡自嘲道:“是啊,皇上什么都听她的,就连我这个丞相也不得不对她毕恭毕敬。你猜,米宓一党会怎么笑话我?”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的下人小声道:“大人,来了。”

  知夏赶忙迎过去将那人带进来,那人把面纱撩开,便向吴芷言拜倒:“求丞相大人相助。”

  吴芷言示意下人去门外守着,这才道:“秦正卿这是做什么,你可是皇上身边唯一的人,有什么需要我这个不得志的丞相帮忙的?”

  秦淮深深伏拜道:“我知道丞相志虑忠纯,乃国家的中流砥柱,一时的失意不仅不能让丞相褪色半分,反而越发让人敬重。”

  吴芷言似笑非笑道:“秦正卿真会说话,只是这话说得弯弯绕绕的多了,我倒是有些听不懂了。”

  秦淮思量着道:“我是皇上的正卿,大人与皇上有误会,自然会防着我。但我今日来此,正是奉了皇上的命令。本来皇上应该亲自来请求丞相相助,但她不便出宫,便让我来此,一是觉得我稳妥,二是以示诚意,希望大人考虑考虑我们的请求。”

  吴芷言微眯了双眼,蓄起一丝锐利光芒:“既然皇上明知我与她有嫌隙,又为何要来求我?”她冷笑道:“去求你们的米大将军,不是更方便?”

  秦淮神色一凛,强撑着道:“米大将军……她根本就不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她是时时刻刻悬在皇上颈上的利刃!”

  闷风吹得檐下宫灯簌簌摇曳,吴芷言舒展笑道:“我一早就瞧出了不对劲,就是等着看看皇上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原来皇上的耐力也不过如此。”

  秦淮深吸一口气道:“左右大人和米大将军也是摆明了分庭抗礼的,而皇上被米大将军玩弄于股掌之中也是十分辛苦,若是大人肯协助皇上除去米大将军的势力,那么于皇上也好,于大人也好,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吴芷言俯视着他,笑意清冷而透彻,如雪上月光清寒:“既然皇上这么有诚意,我顺水推舟也未尝不可。”

  秦淮眼底迸发出闪亮的喜色,再度拜倒:“有大人相助,大事成功指日可待。”

  吴芷言微微颔首:“你赶紧回宫吧,宫门下钥了你就回不去了。”

  秦淮答应着,忙恭恭敬敬整衣而去。

  知夏看着他离开,笑吟吟道:“大人真要和皇上联手对付米大将军?”

  吴芷言失笑:“米宓如今声势滔天,就算不为了皇上,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知夏低眉顺目道:“大人心系国家,当真是当世良臣。”

  吴芷言嗤地一笑:“行了,少拍点儿马屁吧,多留心让你办的正事儿。”

  知夏道:“是。大人让我们留心着沈将军的一举一动,暂时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吴芷言缓一口气道:“沈廉啊,我与她相识数十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她到底是个忠臣还是奸臣。”

  风自由地穿行在回廊梁柱之间,哗哗地吹着窗纸,有窗棱吱嘎地摇晃,划出一阵阵几欲划破耳膜的刺声,啪一下,又一下,仿佛突如其来地敲着人本就瑟瑟不安的心。

  有闪电的光线骤然亮起,纸窗外分明有人影倏忽晃过。有人吓得连声尖叫起来:“有鬼——有鬼——”

  姜问点上蜡烛霍然打开门,直冲到外头。脆弱的火光在疾旋的风中微弱地挣扎了几下便灭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几个宫灯晃着微弱的火光,和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照亮这破财的庭院。

  姜问索性将手中的烛台一扔,金属滚地有刺耳的鸣响。姜问大声道:“是谁!有胆量的就自己走出来给我瞧瞧!装神弄鬼的算什么本事!”

  闪电划过处,一张惨白的面孔隐约浮现,依稀是个女人,垂散着头发。她的声音呜咽着凄厉:“姜问!姜问!我死得好惨!是你害了我!”

  姜问身上涔涔地起冷汗,骇怕得毛发全要竖起来了,头皮一阵阵麻,几乎是脱口而出:“尹妃!”

  姜问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风雨之声淅淅沥沥地入耳,她犹自惊魂未定,越是害怕得想蜷缩成一团越是极力地伸展身体,绷直手脚,身体有些僵硬。

  次日清晨,有副将禀报道,终于找到了尹妃,但找到的是她的尸体,她死去多时,已经不成人形,依稀可以辨出容貌。

  姜问闻言身体微微一抖,面露怯色,强自镇定道:“在哪儿发现的?可叫仵作验尸了吗?确定是尹妃?”

  副将答道:“是在灵隐寺山脚下发现的,仵作验尸的结果是从山崖上坠下而亡,跟着尹妃的那些人去看过了,当场就有两个晕了过去,应该是尹妃无疑。将军可要去看看?”

  姜问想起昨晚的那个梦,脸色微微发白,难不成真有冤魂托梦这一说?

  姜问皱着眉道:“看什么看,这么晦气。随便找个乱葬岗埋了,再跟宫里知会一声。左右是尹妃自己找死,怪不着旁人。”

  尹妃翻一翻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大病一场。

  她真正清醒过来时,天已经要亮了,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找水喝。眼中酸酸地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清了,却不晓得在哪里。

  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熙铭横躺在窗前纱帷外的一张横榻上,身上斜搭着一条毯子。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眉峰,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伸手抚平它。

  尹妃正凝视着他,门吱嘎一声来了,凌风端着药碗进来,一见尹妃已经挣扎着要坐起来,惊喜着低呼道:“你醒了?”

  不过一句话的工夫,熙铭已经陡然惊醒,他一把掀开毯子跳了过来,遽然稳稳扶住尹妃:“你好些了吗?”

  尹妃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柔声道:“好了。”

  尹妃迷茫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

  熙铭道:“灵隐寺的禅房。”

  尹妃轻轻“嗯”一声,拉了拉被子,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熙铭:“灵隐寺的禅房?那你怎么在这儿?”

  熙铭脸色变了变,故意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来?我们好好的在准备给你办丧事,可你倒好,安安稳稳地在灵隐寺睡着。文安勋和谭汐泽那两个不争气的,当场就被你吓晕过去了。你说,你得怎么补偿我们?”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尹妃再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轻柔地握住熙铭的手,柔声道:“好啦,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们担心这么久,但是,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姜问,让她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熙铭的手怜惜地按在尹妃的手上,轻轻道:“其实法照大师已经跟我们说过了,但我们只是心疼你,这条路不好走。”

  灯光映得人心境温润,声音亦温柔如春水了:“你们会相信我的,对不对?”

  熙铭极认真地点头:“我们相信你。”

  皇帝回到寝殿时,秦淮已经泡好了茶水等她,茶香袅袅之间,让人浑然忘却了方才德阳殿的种种心机较量,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秦淮笑吟吟向皇帝道:“皇上喝些凉茶吧,最能败火的。我知道皇上生气。”

  皇帝微微一笑:“生气归生气,我也只当等着看好戏罢了。左右米宓是得意不了太久的。”她叹,“只是我哪怕不受制于米宓,将来还有吴芷言。不过我宁愿是吴芷言,也比米宓这个谋朝篡位的奸臣强多了。”

  “皇上就那么放心丞相,相信她一定能帮到咱们?”

  皇帝点头,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你以为她辅佐三代君王稳居丞相之位是靠运气?”

  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雨。

  卓儿神色惊慌:“大将军,不好了,燕西关传来加急文书,尹妃的尸身在山脚下找到了,已经不成人形了!”

  米宓一怔,木然片刻,迅疾转过脸,许是闪电太过晃眼,许是卓儿看错了,米宓的眼角竟有一丝晶莹之意。

  良久,颊边缓缓滑落一滴眼泪。

  卓儿试探着低声唤道:“将军?”

  米宓讷讷地不说话,她轻轻摆了摆手:“下去吧,让我自己待着。”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米宓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心中烦乱不堪。

  明月满身是水地冲了进来,从衣角淅沥滴落,头发都粘成了几缕粘在雪白的脸上,卓儿跟在后头进来,慌忙跪下:“将军恕罪,卑职是在拦不住明副将。”

  米宓有些不耐地撑着额角:“什么事?”

  明月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招文袋,取出里面的奏折,跪在米宓面前道:“大将军,西北传来军情,北戎国内大乱,北戎皇帝病危之际其长女蓝翕与其生父宁歌一同篡夺皇位,而蓝翕是主战派领袖,如今她已得大位,调集了北戎主力开赴西北边境,守将姜问请求朝廷主力支援,并请求扩充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北戎国内一直有两个派别势均力敌,一是主战派,二是主和派,北戎先帝一向与东盛交好,而蓝翕的夺位则使得东盛边关吃紧。燕西关是中原的门户,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米宓闻此,也顾不上想尹妃之事了,她寸把长的指甲狠狠掐在桌布上:“外头的守将不许私自征兵,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但事急从权,北戎的主力既已经在边境驻扎,有了开战之心,那就让姜问自己征兵吧。只是征得的数目以及新兵的名册要如实上交,以备查察。”

  明月道:“是。那大将军是否要在明日早朝时向皇上要主力派去边境?”

  米宓思索了一阵,斩钉截铁道:“我自会跟皇上说。不过跟她说也只是走个形式,你现在就去军营,调集左右威卫左右武卫的所有将士,由你亲自统率,明日一早立刻开赴边境,不得迁延。”

  明月郑重拜道:“谨遵大将军军令。”

  尹妃打开长窗,顿觉视野开阔,所见之处,风动长林,满眼舒朗青碧,让人心胸畅然。

  法照拿着一串佛珠细细捻着,沉吟着道:“如今你的死讯和北戎大军压境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到了宫里,米宓一定会同意姜问自己征兵的。”

  尹妃抚着一张精工画作的地图,山川江河,风烟疆土,久久凝视,目光定格于西北一带,一瞬间变得犀利如鹰。她静静道:“这里是北戎与东盛北疆临界之地,而燕西关恰如一道铁锁屏障,一旦被北戎冲破,中原便如铁齿被断,京城亦会暴露在北戎铁蹄骁勇之下。米宓不敢赌,也赌不起。”

  法照点头:“不错。如今的北戎皇帝蓝翕,一向野心勃勃,如今自恃有小国依附,粮食充足兵强马壮,便妄图南下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东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但她敢这样肆无忌惮,无非就是因为新皇刚刚登基需要服众立威,哪怕是不能消灭东盛,能打上几场胜仗她便心满意足了,顺便还能捞些好处。”

  尹妃的目光专注于地图,豪情万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军中无可用之人,姜问此时不知急得多么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