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佳期难再同(上)

  待到尹妃到达燕西关的时候,已经是春天到来的时候了,但燕西关仍旧苦寒无比,守将姜问接到米宓的命令,分给尹妃等人的平房低矮,房内阴冷而潮湿,让他们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阴暗角落的暗绿苔藓。炭火是有的,但却是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姜问不允许尹妃离开她所安排的住处另寻他处,美其名曰“特地照顾”,只一味强迫尹妃住在这样的地方。

  熙铭忍不住去问,姜问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发了:“敢问,尹妃还拿自己当皇帝吗?”

  很快沐言也随着米宓到了南渥国。原本在这片大陆有四个大国,北有北戎,南有南渥,东为东盛,西为西烈。其余的各个小国以及边疆部族各自依附于这四个国家。东盛灭西烈后便只有三个大国分庭抗礼。

  南渥一向风景秀丽,多山多水,都是出了名的。米宓带着沐言来到南渥的都城,寻了一家客栈住下,米宓指着桌上的一包金银玉石兀自道:“这些够你两辈子用的了。”

  沐言只淡淡一笑:“多谢。”

  米宓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任何感情:“我的承诺做到了,你是不是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沐言的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对不起米大将军,我还是不能把书给你。”

  米宓脸色骤然大变:“你说什么?”

  沐言声气平平道:“我把书放在皇宫里了,你自己回去找吧。”

  米宓眸子顿时凶光大现,抽出身后卓儿的腰刀架在沐言脖颈上:“你活腻了?”

  沐言也不搭理她,自顾自从怀中取出一个锁绣纳纱的衿缨,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兀自有柔和光泽。里头装着一枚同心结和两缕用细巧红绳扎在一起的头发。

  那是他和尹妃的新婚之夜时,两人的定情信物。尹妃将温柔眸光深深凝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同心结则是尹妃亲手所制,尹妃不太擅长这个,她整整坐在那里学了一日,才勉强做出来一个像样的,放在了自己绣的香囊里,送给了沐言。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尹妃把香囊系在沐言腰带上,柔声问道,“你听过这句诗吗?”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沐言看着这个香囊,眼神顿时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目光半分不落在米宓身上,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之中。

  米宓看着他的样子,心下了然,闪过一丝雪亮的恨意:“真不知道尹妃都给你们一个个的灌了什么迷魂汤。”

  沐言淡漠笑:“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明白什么是真情。”

  沐言突然咬了咬牙,似乎是咬破了嘴里的什么东西,他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

  米宓愣了愣,旋即明白,他嘴里早就含了毒药,他已经咬破了药的外囊!

  沐言的眼神渐渐涣散,死亡的气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肤,乌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

  他的声息有些仓促,似帘卷西风,落叶横扫:“尹妃,能与你相遇,我此生无憾。”

  米宓怔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有些发抖。

  沐言的身躯渐渐冰凉,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香囊。米宓俯下身去从他手中抽出香囊,攥在手中。

  卓儿也吓傻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低声问道;“大将军,现在可怎么办?”

  米宓不免有些触动心肠,她伸手抿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端然起身:“回宫。”

  米宓下令把沐言的尸身带回东盛安葬,许是沐言感动了她,许是她忆起了昔日与尹妃的种种美好,米宓不再追查那本书的下落,她只淡淡叹息道:“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房中寂静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透过窗棱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尹妃伸手抱过愈欢,将他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尹妃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的月影,道:“安勋你看,愈欢长得就像个缩小的沐言。”

  安勋的手微微一抖,心头掠过一丝酸涩,尹妃还不知道沐言为她做的一切,安勋不敢露出半分异样,只笑道:“都过去了,沐言留在宫里享受他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也是很好的选择。”

  尹妃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他为了自己的后半生抛弃了我,我不怪他。但我总觉得,沐言不会那样......”

  安勋的神色有些古怪,目光闪烁了一下,赶忙起身收拾洗好的孩子们的衣服来遮掩。尹妃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靠在床头幽幽地叹气。

  寒冬在西北边关之处,总是来得格外早,去得格外晚,更不用提是燕西关这样的地方了。

  如此一月一月地熬过去,到了初夏的时候,燕西关终于暖和了起来。

  那两千保护他们的下属,由于人数众多根本不可能全部住在燕西关,于是璟铄便只留下了十位堂主,谭季彦领着伏天寨的人回去了,赤羽堂的下属也被佑灿散去了大半,只留了两个顶尖的高手下来。

  尹妃渐渐振作了起来,整个人精神头十足,天天跟在苏焕后面学厨,几个月下来也像模像样的,有时苏焕身体不舒服,尹妃一个人能做出一大桌美味佳肴。

  熙铭和锡天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蔬菜水果,养着一群鸡鸭。千翊和千川擅长做些精致的小玩意儿,颖儿和绍祺每隔两天便带着一大盒绣球绒布玩偶或者一些小风车上街去卖,能贴补不少家用。安勋、佑灿和汐泽则负责照顾孩子。日子虽清贫,但却是他们人生中一段难得的美好时光。

  偶尔,安勋也会问她:“你可想过东山再起?”

  尹妃心底是苦涩的,那苦涩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米宓会向我发难,自然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安勋自然明白:“我只是替你不平。米宓一次次害你,你都原谅了她,连将军府都给她住着,她却恩将仇报,联合沈廉来害你。这样的人,真的是半点心肝也没有。”

  尹妃十指紧握,骨节“咯咯”有声,连指节也泛白了:“我总算是明白了,有些人,不是你对她好她就会对你好的。我以为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没想到在她眼里,早就对我除之而后快。”

  尹妃看一看安勋,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也没有比我更没用的人了。”

  过了几日,米宓派遣明月前来给尹妃送了一个小匣子,明月粗声道:“这是大将军叫送来给你的东西!”

  明月也不多话,扭头就走,口中还嘟囔着:“这点小事大将军还叫我这个副将来,杀鸡还用宰牛刀吗?”

  尹妃生怕那匣子里是什么杀人的暗器,不敢打开。颖儿壮着胆子替她打开了,里头只有一个香囊,颖儿看了半天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将香囊拿出来递给尹妃:“一个香囊而已。”

  尹妃接过来一看,正是她当年送给沐言的东西。打开来里头的同心结和两缕头发也好端端地在那里。

  “米宓送这个给我干什么?”尹妃略微疑惑,眼皮倏然一跳,慌忙起身推开门冲了出去。

  明月刚上马背没多久,还没走远,尹妃跑得差点摔倒:“明月将军!请等一等!”

  明月极是不耐烦地回头:“你还有什么事?”

  尹妃平复了一下气息,紧紧抓着明月的衣摆:“将军,米大将军还说了什么吗?”

  明月蹙了蹙眉,忍着气道:“让你睹物思人。”

  “思人?边沐言吗?他怎么样了?”

  明月打量她几眼,大喇喇道:“他早就死了,不然米将军怎么叫你睹物思人?”

  尹妃只不言不语,恍若未闻。明月看着她的样子满脸嫌弃:“真啰嗦。”

  明月扯出尹妃攥着的衣摆,扬着马鞭而去。

  颖儿站在尹妃身后,扶着她发颤的身体,声音慌乱:“你,你没事吧?”

  尹妃的身体如同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尹妃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她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

  尹妃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她的失去和伤心。

  汐泽见她醒来,忙端了一碗汤药来道:“你可算醒了,刚才你做梦的时候又哭又喊的,吓死我们了。这是安神的药,你喝一点吧。”

  尹妃茫然地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吞下药汁,喝完,只倚着墙默默出神。

  她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缓缓道:“汐泽,你跟我说实话......”

  “沐言为了保护我们,留在宫里拖住米宓。他把十绝阁的所有下属交给了璟铄,让他带着人一路保护我们的车马,现在璟铄就住在我们隔壁的巷子里。”

  汐泽知道已经瞒不住尹妃了,索性一股脑说出来。

  尹妃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地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