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萧墙恨(下)

  到了三月里,天也渐渐长了。怀着孕容易疲惫,外面天气又冷,符禹逐渐少了外出,静静在宫中抄录佛经。自从莫岚的事之后,他每每想起此事便心有愧疚,只有抄着佛经,心里才能稍稍平静。

  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树木枝条上积着厚厚的残雪,常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清冷的雪光透过明纸糊的大窗,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五六的月色,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待到雪全部融化之时,天气晴好,沐言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尹妃心疼他的丧子之痛,对他也是格外的照顾怜惜。没过几日便晋了凤卿的位分,与汐泽平起平坐。随即安勋晋了侧卿的位分,一切似乎又重归平静。

  然而终于有一日,一石激起千层浪。

  符禹没有想到火会一下烧起来。一开始,他不过是在自己宫中和莫滦说着莫岚回到北戎后的近况,莫滦道:“按照主子的吩咐,莫岚回去后戒了荤腥,日日在佛前忏悔,一日都不敢疏忽。”

  符禹叹道:“让你们兄弟二人分开我也于心不忍,但谁让莫岚做出了这样的事,让我怎么放心把他留在这里?罢了,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拿些火腿鲜笋汤来。”

  那火苗,就是在莫滦走出去没一会儿的时候“嗤”地燃起来的,毫无预警地,几乎是整个屋顶,都轰地燃烧起来,那火势之快,几乎是窜到哪里哪里就烧了起来。再加上符禹有孕,虽然天气转暖,但他宫里仍成日生着炭火,助长了火势,迅速燃起一股焦霉的味道。

  阖宫惊动,所有人都赶到了昭阳殿,侍卫们提着水桶来回奔忙着救火,千翊一把拉住想要冲进去的尹妃:“陛下万金之躯,怎能亲自犯险?蓝正卿不会有事的,侍卫们很快就会把他救出来。”

  颖儿见尹妃担心,抱了一桶水道:“陛下,卑职这就去救蓝正卿,卑职定将正卿安然无恙地救出来。”

  颖儿一闯进去几乎是吓了一大跳,只能咬着牙往里跑。浓烟滚滚中,她一边咳嗽着呛着烟,一边往里头搜寻符禹的踪影。她寻了许久,只见符禹的寝殿烧得最厉害,大半已经烧毁了,人影也没一个。她心底不由得一慌,难不成当真是被烧死在里头了?她有些不甘心,不由得唤道:“蓝正卿!蓝正卿!”

  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颖儿赶紧闯了进去,只见角落里,浑身湿透的符禹瑟瑟缩缩地躲在那儿,已经被烟呛得快要昏迷了过去。

  尹妃面色阴沉,自沐言以下齐齐跪在那里,若灵和若寻领着太医院的一众太医全部瑟缩着不敢抬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道。

  尹妃眉心有幽蓝怒火隐隐蹿起:“符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朕可以将其理解为受惊过度以致小产。但符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诊断出来!朕要你们一群废物何用!”

  太医们抖似筛糠,个个脸色发白不敢答话。

  符禹被颖儿救出来之后一直昏迷着,整整一天才醒来。可他醒来后居然精神异常亢奋,状似疯癫,双手胡乱挥舞,嘴里含糊地不知在喊些什么,他力气出奇的大,好几个侍从好不容易才七手八脚地将他按住。

  尹妃命人给他灌下了安神汤,太医们轮流把脉诊断,却无一人能告诉尹妃符禹到底是怎么了。只有若灵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许是......许是蓝正卿受了惊吓......”

  话还没说完,尹妃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茶盏砰地一震,茶叶和着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的热气。尹妃的面庞微微扭曲:“活活吓疯?你用这种话来搪塞朕,是活腻了吗!”

  沐言柔声劝道:“陛下别动怒,太医们既然都诊断不出原因,也许真是蓝正卿受了惊吓,一时间气血上涌,心脉受损,让他好好将养着,想必很快就会好起来。”

  安勋思索了一会儿,道:“蓝正卿是北戎人,一向不喜欢让东盛的下人伺候,所以他宫里只有几个负责打扫的奴才,一个多月前莫岚又回家守丧,他近身伺候的人只有莫滦一个。陛下不如把他叫来问问,着火的细节也许他会更清楚。”

  尹妃费力咽下喉中压抑的怒气,沉声道:“去叫莫滦过来。”

  不一会儿,侍从回来禀报道:“禀陛下,莫滦在着火之后拼尽全力救出了嘉名公主,自己却被大火烧得昏迷不醒,太医医治无效,如今已经死了。”

  尹妃神色一凛,道:“罢了。也是个难得的忠仆,好好的埋了吧。”

  符禹的病并没有如沐言所言有所好转,反而日益加重,尹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宫中太医无能,尹妃便张了皇榜告示,只要谁能治愈符禹的病,便赏万金,赐襄南侯。

  只那一日苏焕去看了符禹,回来后向尹妃沉吟道:“我看着符禹的样子,倒像是吸了毒。”

  尹妃手里的茶盏摔碎在地上,一阵清脆的声响。她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吸毒?”

  苏焕紧紧皱着眉头:“对。我在前世的时候,我的舅舅在戒毒所工作,他跟我说过那些人毒瘾发作时的样子,跟符禹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鸦片之类的毒品,但就算有,符禹又是怎么得到的呢?”

  尹妃细细盘查了一番,这个地方从未听说过鸦片之类的毒品,更何况符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状态,是自从苏醒以来才神志不清的,这么巧合的事尹妃一向是不信的。

  符禹却渐渐不好了,他骤然小产,再加上这么一直疯癫着,身体一日日地坏了下去,尹妃知道,哪怕是她说要杀了所有太医,太医们也无能为力。

  于是尹妃推了早朝,日日守在符禹身边,终有一日,符禹的心气断断续续的,数日不曾说话的他口中喃喃唤道:“皇上,皇上......”尹妃脑中一片空白,只四个字如惊雷一般轰然一响——“回光返照”。

  尹妃含着泪,抚着他的脸柔声道:“符禹,我在这儿。”

  符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苍白的脸上浮起两团虚弱的酡红,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一口气:“皇上,我是不是要死了?”

  尹妃紧紧抱着他,心绪哀恸的须臾,酸涩之味亦从腔子里慢慢涌上了喉头:“不会的,你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

  符禹呜呜咽咽地哭着,那样幽咽而绝望的哭泣,像于深夜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皇上,我不怕死,但我舍不得你和嘉名......皇上,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对我说,‘你放心’。皇上,你再跟我说一次,好不好?”

  尹妃死死咬着牙,声音嘶哑:“你放心。”

  符禹仿佛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静的空灵与欣慰:“有皇上这句话,我就是死了也无憾了。”

  尹妃的心一阵阵钝痛,痛得整个人身体冰凉。符禹的眼神渐渐涣散,终于吃力地闭上了眼睛,回归至永久的安宁。

  尹妃轻缓地摸着符禹的脸,低低呢喃:“你放心。”

  他没有回应,他再也不会回应尹妃的任何话了。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仿佛秋日黄昏时随风涌动的尘埃,轻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却萦萦绕绕缠到身上,闷住了心肺鼻息,竟生出一种彻骨的惶然无力。仿佛还是在初见的时候,红烛摇曳间的那一眼相遇。

  尹妃缓步踱出宫去,夜色流觞,宫中黎明前的寒意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她的身体。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魇所带来的焦灼与无力像汗液依附在她的身体,让她几近虚脱。无边的浓墨黑暗从顶头泼天洒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宫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连带着心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她麻木地走着,身后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沉郁的黑夜:“蓝正卿殁了——”

  尹妃颓然坐在冰凉的青石上,恸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