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历劫百年，他原本就看多了悲欢离合。独行于天地之中，唯有身边的长剑伴随着他走过半生。只要到了时辰，便可飞升而去。然而在最后的十年里，他找到一个村落暂时驻足，却没想到，看见了百里之外，定钧涨潮，决堤也不过是那一两日的事。
“你泄露了天机，救下了那个村庄的人？”紫幽悚然一惊。
所谓的历劫，对仙人而言，最不该做的就是插手凡间的事。那些生与死，本就是凡人的劫数。
子言摇了摇头，他修道千年，又怎么会看不破这些？他本来想要置之不理，却不曾想到定钧决堤的速度比预料之中更快。大水在一瞬间湮没了整座村庄，他御剑飞行，无奈看着那些在洪水之中挣扎着求生的村民。那些哀号声不绝于耳，他握着手中剑鞘，指节一寸寸发白，强迫自己不要去听。
他不过是红尘之中的过客，这里的一切，生死幻灭都只是过眼云烟。
然而，孩童的啼哭和母亲的呼救声，让他产生了动摇。他原本也是从凡间得道之人，出身于富贵之家的庶子，因为主母不容而生活困顿。他的生身母亲竭尽全力守护，直到替他吃下了主母赏赐的药粥，然后莫名死去。
子言便在那一年离开家门，彻底断绝了与红尘所有的羁绊。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仿佛是看见了生存唯一的希望，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拼命呼救。大水之中，她攀附住了一截树枝，然而那树枝已经摇摇欲坠，很快便会被卷入水流之中。
那个瘦弱的女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只手抱着自己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努力不让那个婴儿被洪水溺毙，但她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了。
“求求你，仙长，求你救救我的孩子。”那样惨烈的祈求，让凌空而立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回顾。那一瞬，这个陌生的女人，就和记忆中母亲的脸重叠起来，让他竟然讷讷不能语。
失神的刹那，妇人竟然将自己的孩子抛了过来。襁褓中的孩童啼哭不休，而他的母亲也瞬间被洪流冲走得不见踪迹。
他想，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他并没有丢下手中的这个孩子，即便孩子的命运在一出生就已经注定。在这种席卷而来的洪流之中，孩子本该命丧黄泉，可是子言却在最后伸手抱住了这个孩子。
子言将孩子放置在了千里之外的另一户人家门口，而后，便因为违反天规被打下了黄泉之中。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对母子，就是他红尘之中最后的试炼。他无法看破对自己母亲的执念，在最后一刻，打破了本该恪守的天规。
紫幽一时亦说不出话来，天地不仁，或是天地同仁，当年她看不破的那句话，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么，你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紫幽追问道。
“天雷炼体。”子言笑了起来，神色却安然，“紫幽，不必替我担心，这原本就是我该承受的。也许百年之后，我们依然会在瑶池碧落相逢。”
紫幽并没有说话，只是一瞬间却浑身颤抖了起来。怎么会像他说的那样容易？天雷炼体，若是熬不过，这一身仙骨转瞬便消弭于无形，只得重头来过，千载修为付诸东流。
就因为救了一个孩子，天界竟然要对他用这样的酷刑？
“不是你的错！”紫幽神色倔强，冷漠而决绝，“如果不能依照本心行事，如果救人一命也是错，那么，究竟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
“时辰已到，还在等什么？”乌云密布之中，手持书卷的判官踏火而来。在他的头顶乌云密布，雷电交织腾空而起，在上方交错成天罗地网。
“女史不要让我等为难。”地府之中的判官不耐烦起来，“九幽命轮有数，仙长擅自拨乱了命轮，自然也该受到惩罚才是。”
“是么？那如果我偏要你为难又如何？”紫幽笑了起来，神色冷冽。
回眸看着身边的男子，她的手抚上了对方的肩头，那道锁链穿过了他的琵琶骨，一直将对方钉死在原地。然而子言却只是皱了皱眉，“紫幽，不要意气用事。”
判官冷哼了一声，手中朱笔一划，巨大的力量将女子送出了地火台。无数电光沿着锁妖链席卷而上，转瞬便将男子包裹其中。
“子言！”女子发出了一声惨呼，那些炼狱的雷电，分明是要将他烧毁他的仙骨从此便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地府之中变故陡生。火焰在血海之中燃起，得到冥河教主亲传的女史施展了引血大法。血海之水，便是她的领地。无数的雷电在头顶交错，而纵横的法器呼啸着从红尘阁中挣脱出来，环绕在她的身边。
那些曾经陪伴过她的器灵，在这一刻齐心协力，想要助她脱离黄泉。
在一旁凝视着一切的冥河却忽然有些失神，多么相似啊，千年前，波旬的女儿也曾在血海之中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转眼又是千年，这一次，竟然轮到紫幽了么？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幽冥之中，有叹息声在耳边响起。
“教主，”紫幽却不肯回头，“此事不敢牵连阿修罗部，但即便魂飞魄散，紫幽也绝不后悔。”
冥河在暗中笑了起来，“你服侍我身边数百年，如今心意已决，我怎能不助你一臂之力？只是紫幽，你这一去，只怕再难回头了。”
那仿佛是一句谶语，随着冥河的话音方落，无数莲花从黄泉之中绽放。华光万丈，然而那些守护的器灵却发出了哀鸣声，纷纷坠入了血海。
然而更多的却是盘旋在女子身边，护她周全。
冥河大手一挥，“地藏老儿，本尊的弟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
千万电光宛如利剑，击向那些开了又败的莲花。地火台上，青衣男子衣袂飘飞，然而裂痕却从他的面容向上延伸，就像是一道斑驳的花纹，直掠头顶百会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