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冰释

  祝潇阳黯淡的神色在看见凤南泱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

  凤南泱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怎么,这新婚燕尔的,你也舍得抛下娇妻随军出征吗?”

  祝潇阳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我……南泱,这件事很复杂,之前……”

  “听叔父说你当上了横天盟的新任盟主,真是恭喜啊。”凤南泱笑道,“这可真是双喜临门,不枉你一番苦心。”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祝潇阳知道她的怨,忙道,“我回去不是为了这个,当时……”

  凤南泱根本不想再听,转身欲走。

  “南泱!”祝潇阳追上几步,抓住她的手腕,“是先盟主逼我回去的!”

  凤南泱根本不信,冷然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薄情寡义吗?你以为我一定会傻傻地等你一辈子吗?我告诉你,你一走,我马上就和燕王在一起了!”

  她转头,不去看他惊愕的神色,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你是这样,墨以年也是这样,为了齐国公主,为了萧良玉,你们都抛弃我,都不要我。为什么我总是被抛弃的那个?我也是可以抛弃别人的。我受够了。”

  祝潇阳心头大震,终于明白是什么让她耿耿于怀——有的事,经历一次,与经历两次,对一个人的打击是完全不同的。

  “我曾经为了他掏心掏肺,能付出的我都付出了,自身难保的时候我都还想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最后换来的却还是背叛和抛弃。我曾一度不再相信男女之情,是你让我重新有了希望,我满怀喜悦和幸福地期待着我们的未来,可我没有想到,你竟和他是一样的。”

  “当年我被人陷害,先帝要把我嫁去突厥,这一路的艰辛,他不曾陪在我身边。多年后的现在,我的妹妹被他杀了,致远也遇害了,照棋活活被逼疯,你告诉我你娶了良玉,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无助多痛苦,有多希望你在我身边吗,可你也不在。我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光都是我一个人度过的,那个时候你不曾出现,往后也就不必再出现了。”

  “你既然一定会让我失望,又何必给我希望呢?”

  凤南泱甩开他的手,淡淡一哂:“我回灵州去了,盟主,你自便吧。”

  她刻意咬重了“盟主”这两个字,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祝潇阳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

  “你没事吧?”程耀见她神色不对,关切道。

  凤南泱摇了摇头:“没事。我们走吧。”

  她正要上马,只听身后有女子声音唤道:“等一下!”

  凤南泱回过头去,萧良玉跑得钗发凌乱,气喘吁吁。

  念及萧良玉从前对她的好,凤南泱到底不好太过冷淡,她微微一笑:“有什么事吗?”

  萧良玉喘了几口气,低声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是关于祝潇阳吗?”凤南泱冷一冷神色,“我不想听。”

  萧良玉一把抓住她的手,固执道:“你会想听的。”

  程耀十分贴心地走远了。

  萧良玉将手里盘着的鞭子递给凤南泱:“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条很粗糙的麻绳做的鞭子,里面似乎混了钢丝,比一般的麻绳坚硬许多,上面刻意反着刮起很多毛刺,摸一摸便觉得刺手。鞭子上渗进许多暗沉的液体,像是血,几乎遍布了整条鞭子。

  “这是……”

  萧良玉红着眼眶:“这是潇阳哥哥受刑时用的鞭子。”

  凤南泱一怔之下忙问道:“受什么刑?”

  萧良玉唇角凄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当日我爹得知你还活着,就命祁风前往凉州想要除掉你。潇阳哥哥为了不让你受伤害,就把你送去了蒙古,自己跟着祁风回了横天盟。我爹原本要杀他,老主人替他求了情,我爹这才罢休,把他关进了牢里,每天一百鞭,吊在架子上三个时辰——而且那鞭子总是沾了盐水的。”

  她的目光自凤南泱脸上缓缓划过,低低道:“他在牢里待了二十天,每天百鞭,南泱,他为你整整挨了两千鞭!”

  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难受,凤南泱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鞭子。

  “还有当年你们初识的时候,他是被派去刺杀你的,几次不忍下手,足足挨了八十杖,险些被我爹活活打死。大凡朝廷治军法或廷杖,顶多是二十杖、四十杖而已,且用的只是木棍,可横天盟的铁杖是实心铜铸!”

  “他是个很厉害的杀手,多年来成百上千次执行任务,从未有过一处负伤。你大概不知道吧,他身上的所有伤痕,都是为了你。”

  萧良玉的语气微凉如霜:“他娶我,也是迫不得已,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就连新婚那一夜,他也是在窗下整整坐了一晚上。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我和他认识十几年了,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真心欢悦,我从未见过,他回到横天盟,不得不娶我的时候,我也从未见过他有如此的颓丧和痛苦。更可悲的是,我只有提到你,他才能跟我多说几句话。”

  她似有呜咽之声:“他对你的情意远比你想象的深,早在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动心了,那个时候你都还不知道他是谁。说真的,我一直觉得奇怪,我想不通,见过几面而已,说过的话掰着指头都能数清楚,他为什么就那么痴心。”

  良久的静默,凤南泱声音微有嘶哑:“你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和他真的有什么,我怎么可能这样来劝你?”萧良玉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

  “可是……”凤南泱转头看着她,“你既然这么爱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和他分开了,对你来说不是更好吗?”

  萧良玉哑然片刻,静静道:“在你出现之前,我一直觉得他对我很好,我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做到,不管我怎么耍小性子也从不对我发火,又耐心又温和。正因为这样,我才不知道他真正对一个女子情深几许是什么样子,直到如今我才生生在他和你身上见到了真正的情爱的模样。南泱,这是我一直以来渴盼的东西,我很羡慕你们能拥有,所以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们因为误会而失去它。”

  她的目光定在凤南泱脸上,轻声道:“你们不要再这样折磨彼此了,何必呢?”

  她说罢自行离去,背影索然如孤鸿。

  凤南泱深深震撼于她对祝潇阳的一片痴心,那份感情甚至不亚于自己。

  她是寂寞的,因为深爱,因为永不可得,所以寂寞如斯。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凤南泱握紧了手中那条鞭子,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心血滚滚涌上。

  她倏地疾步奔去。

  耳边风声呼呼,刮得两鬓发丝皆直直飘起。她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他的方向,飞奔而去。

  祝潇阳的脚步轻飘如絮,满脑子都是凤南泱那句“你一走,我马上就和燕王在一起了”。他虽知道凤南泱一向只视墨景严如兄如友,却更深知墨景严的情深义重。凤南泱绝望下若是为了劝墨景严造反而以身相许,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越这么想,心中哀凉之意愈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忽听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潇郎——”

  他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

  凤南泱撒欢儿似的跑了过来,裙裾迎风翩飞如一只巨大的蝴蝶。跑得太欢快了,一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哇啊——”

  落地却不甚痛,只觉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地拂着,像这个季节乍暖还寒的晨风。

  隔了这么久,这样乍然落在他怀里,凤南泱一时不想说话,静静地埋首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沉沉入耳。只觉往事皆可放,没有什么比能停留在他怀中更安全与幸福。

  “你……”

  “嘘!”凤南泱的声音闷闷软软的,“先别说话。”

  于是祝潇阳很听话地闭嘴了。

  凤南泱就这么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祝潇阳胳膊都酸了,忽然想起那一次他强吻人家的时候,凤南泱就是这样睡着的。

  刚想看看她是不是又睡着了,凤南泱终于开口了:“以后再有什么事,不许瞒着我。”

  祝潇阳一怔,心头徐徐松软了下来,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好,我答应你。南泱,我还以为我永远不能再这样抱着你了。”

  凤南泱望着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我本不想跟你肉麻,但是……”凤南泱拽着他的衣服蹭了蹭眼泪,哽咽道,“我好想你。”

  无论人世如何颠覆,她总还有祝潇阳,总还有世事如霜里给她一息温暖与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