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分飞

  凤南泱从王宫里出来,远远便看见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她止住了脚步。

  他们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着彼此。凤致宁转身回避:“我不想再重复了,你走吧。”

  白洛倾却并不肯就此放弃,神情冷寂了下来:“你不看着我的眼睛重复一遍,我就不走。”

  凤致宁看着他突然有些慌了,恨不得即刻缩进地缝里:“你不走我走。”

  白洛倾却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抵在院墙上,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吗,我被一群所谓的亲人拿铁链捆着,锁在屋子里,他们瞒着可汗不让他知道,还说要给我治病!我怕你等久了会着急,会难过,拼了命才逃出来,身上受了多少伤!我是想着你才逃出来的!”

  白洛倾大喘着气,赤红着双目瞪着凤致宁,这么多年了,他的心里只有一块地方是完好无损的,那是独属于凤致宁的,现在却又亟待破裂。

  凤致宁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

  白洛倾喑哑着嗓子怒吼:“你就这么狠心吗?就这样把我推开?”

  “是,我就是狠心,就是要把你推开。”凤致宁低低道,“我想过了,这条路太难走,我想像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子,让我爹娘和姐姐安心,也让我哥哥安心。”

  他抬头看着白洛倾,神色已经恢复自如:“你也一样。突厥人既然将这样的事视为洪水猛兽,你还是不要再执着的好。”

  白洛倾的心一点点坠入深渊。

  他盯着凤致宁看了很久,凤致宁的神色固执得毫无破绽,冷淡且疏远。

  白洛倾平静了下来,缓缓松开手,声音有些空洞:“好,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听你的,我现在就回突厥,随便找个女人成亲。这样,你满意了吗?”

  凤致宁听着白洛倾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耳朵里消逝,只觉心里的肉像一块一块被剜走了,疼痛从心口开始撕裂蔓延,遍及全身。

  凤南泱抄小路拦在了白洛倾面前:“留步。”

  白洛倾见是她,勉强笑了笑:“有什么事吗?”

  凤南泱婉声道:“再给致宁一些时间,可以吗?”

  “不必了。”白洛倾强抑住心里翻涌的痛楚,“我们已经走到头了。”

  凤南泱叹息:“致远的事,到底不是你的错,但是致宁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他总觉得致远是被他害死的,所以无法接受你。其实他很爱你,我知道的。如果你心里还有他,暂且等一等。有些缘分一旦错过,会后悔一辈子的。”

  白洛倾不置可否地一笑,岔了话头道:“你们来蒙古,是要做什么?”

  凤南泱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借兵。”

  “果然。”白洛倾颔首,“还要去突厥吧?”

  凤南泱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也要回去吧,不如我们同行?”

  “好。”

  是夜,凤南泱见凤致宁不曾用饭,便盛了一碗银耳给他,好言劝慰道:“好歹吃点东西,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凤致宁抱膝坐在榻边,向凤南泱道:“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

  凤南泱取下发上的银簪子一点一点拨亮火芯:“你错没错,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你,无法对你的一切感同身受。”她停一停,叹道,“致宁,小时候爹爹总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便宜的。可是我再聪明,不是也参不透一个‘情’字么?”

  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凤南泱慢声细语道:“还记得致远去世那天的情景吗?他和照棋,若是早些成全彼此,该有多好?人这一辈子啊,难得遇上一个和自己两情相悦的人,若是遇上了,就一定要珍惜,你说对吗?”

  凤致宁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他苦笑:“可我一见到他,就会想起哥哥。那些人要杀的是我,却错杀了哥哥……”

  凤南泱抚着他的背,温然道:“这个心魔,得要你自己走出来,姐姐帮不了你。但不管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想不通的,都可以跟我说,别自己憋在心里。”

  从蒙古至突厥,快马加鞭不过四五日的行程。这一路上,他们三人同吃同住,凤致宁和白洛倾却不见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流也无,凤南泱夹在中间好不尴尬。原本想给他们创造机会,这两个人却都毫无利用的意思。

  听闻凤南泱来了,木一念飞也似的奔过来,眼中泪光浮涌:“姐姐!”

  她如今的容貌比从前更秀丽了,神采亦好,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模样。凤南泱益发高兴,笑道:“好久不见。”

  木一念停在她两步的距离,盯着她上看下看,半晌一下子抱住了她,险些把凤南泱撞个踉跄。

  “你瘦了!”她语音未落,已带了哽咽之声。

  凤南泱心头亦是一酸,只安慰她道:“瘦了是好事,我难得减点儿体重,你快别伤心了。”

  一旁的阿史那图门笑道:“可不吗,你自己不也成天嚷嚷着生了孩子就胖了,定要瘦些才好看。”

  木一念睨他一眼:“去去去!我们姐妹俩说话,你别插嘴!”

  这样天真无忌的调笑,不过是仗着夫君的宠爱和怜惜,可见在阿史那图门眼中,木一念的言行都是可爱可怜的。

  凤南泱心头一松,很是为木一念高兴。

  凤致宁在驿馆小睡片刻起来,闲来无事,索性去外面走走。突厥的一切还是一如他记忆之中,前头不远,就是他以前住过很久的,白洛倾的家。

  他站在那里远远望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倦,正欲转身,却猝然,看到了白洛倾。

  一切,都宛若当年。除了……

  他怀中一左一右揽着两个花朵似的女子,年轻又娇艳,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这一幕像针尖似的刺进眼里,凤致宁有些意外的愕然,满心酸涩,如生吞了一枚未曾成熟的梅子一般,连舌底也麻木了。

  二人对视的那一刹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白洛倾顿了顿,揽着那两个女子主动向凤致宁走去,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用不轻不重的语气道:“我后天成亲,一妻一妾,你要不要来捧个场?”

  心底似被人擂着战鼓,咚咚地混乱而震动。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可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但此时的凤致宁再无法用一副恩断义绝的冷淡面孔,宣告他的无动于衷了。

  凤致宁很久才回过神来,嘴角牵强地扬起,努力抑制住自己有些发颤的语调:“恭喜。”

  当白洛倾终于在凤致宁的脸上收获他一直渴望的反应后,却发觉自己心里一点得逞的成就感都没有。尤其是看着凤致宁有些发抖的手和惨白的脸色,他心里异常的难受。他本来还想再挤兑挤兑他,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来突厥借兵更是顺利,阿史那图门没有片刻的犹豫,当即拿了兵符给她:“你说要八万兵,八万够吗?纵然蒙古借给你八万,那也只有十六万。不如凑个整,拿十万去吧。”

  突厥总共只有二十多万兵马,阿史那图门却开口就给她十万,凤南泱如何不感动于他的重情重义?

  “但十万未免也太多了,这可是突厥一半的兵力。”

  阿史那图门却道:“不用跟我说什么感谢的话,也不必心有不安,当初若不是你,我也坐不上这个位子,突厥早不知成什么样了,用这点子兵马报答,不算什么。”

  凤南泱眼中一热:“大恩不言谢,我和燕王必将投桃报李。”

  窗扇半合,凤致宁坐在窗下,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他仰头看了看外头的清澈月光,举杯一饮而尽。

  白洛倾静静在一旁看着他饮下那杯酒:“我的婚宴,你来吗?”

  凤致宁转头,目光空洞而哀伤,低低地絮语:“我可能去不了了,我要走了。”

  “就迟一天而已,不会耽误你们回凉州的。”白洛倾固执地劝他,“你来了,我的大喜之日才算完整。”

  “不,我不是要去凉州,我是……”凤致宁闭上眼,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

  他向白洛倾伸出手:“再抱抱我,可以吗?”

  白洛倾口中冷冷道:“我是要有家室的人了,这要是让我的妻子看见了多不合适?”

  凤致宁唇角微微颤抖,脱力似的放下手:“是啊,我们以后再也不能相守了。好在你会有一个真心爱你的妻子,和她白首到老。你们会有很多子孙,会过得很好,会一辈子安乐。也许等你老了的时候,你会想起我,想起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想起……”他在泪水中喃喃道,“不过很可惜,我都看不到了。”

  眼角瞥见有鲜血从他唇角溢出,白洛倾惊惧转首,那血从凤致宁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下,泅进地毯里。

  那一抹鲜红似乎在顷刻间把白洛倾整个人烫穿,他慌乱地去抓凤致宁的酒杯,凤致宁的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白洛倾的手,极力绽出从容的微笑:“新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