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追思

  院中草木阴阴生翠,并不多花卉,自院中到廊下,皆种满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满院翠意深深。外头日晒如金,然而一进院里,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来。

  万绿丛中,一俊秀男子穿着一件宽松的泼墨流云白色纱袍席地而坐,轻抚琴弦,琴音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之中。

  他闻得马蹄声响,并不停下,只扬起淡淡一抹笑:“回来了。”

  程耀将马栓在马桩上,抱了一堆草料扔在地下:“嗯。刚去看过了我爹。”

  “怎么样?”男子看了他一眼。

  程耀撩起前襟坐到他左边,左手按在琴弦上,一人按弦,另一人拨弦,只听琴声铮地一响:“你问的是谁?”

  “你想说谁就说谁。”琴声中金戈铁马,肃杀之气大作。

  程耀微笑:“南泱的确没有死,她现在在凉州,过得很好。”

  琴声一收,如裂玉帛。

  “过得很好。”男子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在琴面上,“此话当真?”

  程耀淡淡看着他:“你是希望她过得好还是不好?”

  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茶叶的清香也如被胶合了一般失了清灵之气,只觉得黏黏的沉溺。远远树梢上蝉一声迭一声的喑哑地嘶鸣,搅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发烦。

  男子不疾不徐地说:“过得好不好要看她自己,与我的想法无关。程耀,”他转头看着他,“你一向有分寸的。”

  程耀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我这次去见南泱,没成想致远和致宁也和她在一块儿。你可知道,致宁如今与一个突厥男子断袖,听南泱的意思,仿佛时间已不短了。”

  男子闻言目光微微一闪,转瞬又恢复平淡,只轻轻“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二人静静待了一会儿,男子起身道:“你饿不饿?”说着向后院走得极快,仿佛并不在意程耀如何回答。

  “等等!”程耀唤道,“南泱好不容易从痛苦中脱身,她该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了。”

  男子停下脚步,半晌道:“正好有你爱吃的火腿鲜笋汤,只是没有酒了。”

  “我不想喝酒。”

  男子笑了笑,继续往里走:“好。”

  京城的秋来得很快,转眼就是落叶萧索之际。西风叹息着穿过红墙深影的重重宫阙,掠过残花衰草,凝成霜冷气韵,将这宫苑覆上薄寒。凤南泱的“死讯”传来已有月余,无人再敢提起此事。

  墨以年听完横天盟传来的本月各地奏报,目光冲和,面色平静,眉头眼角皆沉静如水,不着喜怒之态。他只专注在一副施工草图上,研究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笔。

  墨以年头也不抬,吩咐赵璟邧道:“去告诉贵妃,皇后的身子已经恢复好了,往后不用她再协理六宫了。”

  赵璟邧应承了。墨以年又吩咐:“朕要在寝宫里设一座新的寝殿,里头所用必得都是木槿花图案,周遭还要遍植木槿花和丁香,你将这草图送去内务府,看看何处还需改动。”

  墨以年这些日子心思全在这上头,赵璟邧不敢怠慢,忙接过草图去了。

  殿中静到了极处,墨以年揉一揉疲倦的双眼,坐于锦绣软枕之中,听着窗外风声簌簌,如泣如诉。无边的孤寂如水浸满,将他沉溺到了底处。偌大一个深宫,竟然无人能解他的心底事。这样的寂寞,几可蚀骨。半晌,他才听见外头赵璟颀的叩门声。

  他忽然想起,半个时辰前,他曾派赵璟颀去承乾宫接了妖姒过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凤南泱的慧心玲珑。可那样天真无拘无束的女子,自然比那些背负着野心与规矩束缚的女子,可爱许多。

  赵璟邧三言两语将墨以年的旨意说得分明,浑然不顾那位尊贵的贵妃娘娘已然面色惨然。她根本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就被突然剥夺了协理六宫之权。

  赵璟邧连唤了几声,武清瑜才回过神来,赵璟邧躬身退下:“奴才赶着去内务府交代皇上寝殿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武清瑜喃喃道:“寝殿?皇上为何要建新寝殿?”

  赵璟邧含笑道:“不过是皇上喜欢木槿花和丁香,所以打算在寝宫中建一座新寝殿,遍用这样的图案而已。”

  武清瑜闻言一震,勉强笑了笑,抓过一把金瓜子在赵璟邧手里:“有劳公公,将你手里的图纸给本宫看看。”

  赵璟邧一笑,将图纸呈给了她。

  赵璟邧走后,武清瑜呆呆地望着折兰,似哭似笑,十分惶惑:“皇上果然还念着她,一个妖姒还不够,还要建一个寝殿!折兰,你知道吗,那寝殿的图纸,完完全全就是当年凤南泱在内卫府的卧房!”

  折兰待要劝慰,武清瑜却是认死了:“皇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过问,但他心里明明就是放不下!”

  武清瑜这一悲一怒非同小可,一时间谁也劝不住,便往显阳殿而去。

  显阳殿里正在上灯,烛火通明如流水倾泻,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灿。

  妖姒依偎在墨以年身旁,软语低声:“皇上喜欢嫔妾,是因为嫔妾舞跳得好么?”

  墨以年沉默了一会儿,道:“还因为你很可爱,你在朕的面前不像别的嫔妃那样拘束、胆怯。”

  妖姒更靠近他几分:“嫔妾还怕皇上也觉得嫔妾不识礼数、出身卑贱,能得皇上如此夸赞,嫔妾喜不自胜。”

  墨以年捕捉住她语中的一个字,蹙眉道:“也?有谁这么说你么?”

  “没有,诸位娘娘都待嫔妾很好。”妖姒笑笑,挽住他的胳膊,“皇上陪嫔妾出去走走吧,难得今日天气好呢。”

  二人说笑着正出了显阳殿,却见武清瑜扑上台阶,神色悲愤。墨以年笑吟吟关怀备至:“贵妃这是怎么了?”

  “皇上……”

  墨以年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径自说道:“你既为朕的贵妃,应该以身作则,给嫔妃们做个榜样,好好协助皇后。但皇后产后已完全恢复,后宫诸事自然还该是她来料理,你就不必太过操劳,免得像长安公主那样憔悴伤身,早早病逝了。”

  语气是关切的,仿佛他在意着她,可强烈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墨以年竟这样在她面前提起凤南泱,用意再清楚不过。

  妖姒还在那儿火上浇油:“嫔妾听闻当年长安公主还是内卫府大阁领的时候,贵妃娘娘对她很是亲近关怀呢。如今长安公主薨逝了,娘娘姐妹情深,定是十分悲痛的吧。既如此,娘娘想必就不能很好地处理后宫之事了。还是皇上体恤娘娘呢。”

  墨以年温和地揽着妖姒:“你倒是很懂朕的心。”

  武清瑜狠狠地咬着牙关,才能使出最后的力气,强撑着道:“臣妾闻得皇上口谕,特来……谢恩。”

  墨以年微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携着妖姒离去了。

  折兰追来想扶起她,武清瑜一把将她推开,冷笑数声道:“活人怎么跟死人比去!她死了,她当然就样样都好了,他就后悔了,放不下了!可我能怎么办!难道我也去死吗?!”

  “娘娘,娘娘不可说这些呀,要是让皇上知道了……”折兰拼命叩首,“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武清瑜身子一软,坐在玉阶上,听着风声呜咽如泣,再无半分挣扎的力气。

  天气渐凉,凤南泱半躺在榻上,祝潇阳拿了个小杌子坐在床边,捧了本《诗经》对着她的肚子念书。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祝潇阳没读过这些,很是磕磕巴巴十分生疏,凤南泱反而觉得温暖而松弛,静静地感受着腹中孩子的胎动。

  祝潇阳读了一会儿,啧啧道:“幸好小时候我师父没逼着我读这些东西,否则我早也被逼疯了。这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写在一块儿就不知所云了。”

  凤南泱“嗤”地一笑:“所以才要你早早地念书给孩子听,你们父子俩共同进步。”

  “我也知道多读些书总是好的。”祝潇阳笑着抚了抚她的肚子,“孩子长大些得好好教他,即便不能像他娘亲那样读成个女状元,总得比我强才好。”

  凤南泱眸子一转,从他手中拿过《诗经》翻了几页:“哎,咱们得好好想想,该给孩子取名字了。帮我把《楚辞》也拿来。”

  祝潇阳在书架上找了半天:“现在就想?”

  “我先翻着书看看。”凤南泱思忖着道,“说起这事,我爹可会取名字了。我大哥叫凤致成,是出自白居易的一句诗,‘致成尧舜升平代’;我的名字是出自‘烟开日上板桥南,兰溪春尽水泱泱’;致远和致宁呢,是因为爹爹喜欢诸葛孔明,出自他的名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只有南伊的名字是我娘取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祝潇阳提了提她盖在身上的薄被,笑道:“你们的名字都很好听,可见凤将军是文武全才,饱读诗书。”

  凤南泱想着父母,悠悠叹了口气:“我爹娘要是知道他们有了外孙,肯定会很高兴的。”

  “南泱。”祝潇阳握着她的手,沉吟道,“孩子出生后,我们寻个机会回京城一趟吧,祭拜一下你的父母。”

  “我的父母?”凤南泱睨他一眼。

  祝潇阳赶紧改口:“我们的父母。”

  凤南泱莞尔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