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谁话尘烟绮年事(下)

  墨展霄额上青筋暴出,吃力地睁开眼来。他定睛看是墨盼筱,双唇颤抖,声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着一浪。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凤南泱不由凑近了些。墨展霄是病得虚透了的人,说出的话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大,大哥……哮喘……柳絮……薄,薄荷香包,他,他拿不到……二哥……”

  墨盼筱听得一头雾水:“五哥你说什么?什么大哥二哥,你想见他们吗?可是大哥已经不在了。”

  墨展霄越急越说不清楚话,他拼命摇着头,声音却大了一些:“不,不,大哥哮喘……因为二哥……我,我看见……不敢说……”

  墨盼筱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色变了变,低声道:“好,五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别说了。”

  后来墨盼筱含泪跟墨展霄说着什么,凤南泱没有再去听。她的手渐渐凉下去,像冬雪融尽后的冰凉,即将消弭在寒冬里。墨展霄榻前供着十数火盆,盆中小小的火苗,一簇簇跳跃着,如幽蓝阴魅的舌,舔蚀不定,晃出一团团暗红的光晕,却没有丝毫暖意。

  那种冷,从骨缝里咝咝冒着,难以抵御。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终至令人惶恐的平静。

  那是生命,在缓缓剥离。

  墨盼筱的悲泣响彻九霄。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昏的夕阳如溶了的血水,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余晖斜斜地照进内室,勾勒着花梨木床架上一痕一痕璎珞的影子,床棱与顶架上的雕花都是用金粉一笔笔描成的,是花好月圆和合长久的故事,燕是双飞燕,人是照花人。

  一花一叶,—蝶一莺,花香脉脉,碧枝如丝,在微光里像浮涌的金浪,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别过头,才见墨以年站在琉璃帘内,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的身后是廊下一排轻红纸灯,不过很快,都要被换成素白了。

  他眉头紧蹙,脸上全然是萧瑟的哀恸,双手轻轻颤抖。

  这样慌促的相遇,凤南泱乍见他,竟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墨以年的身形是僵死的,一点一点挪进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筱儿,起来,让下人给五弟盖上白布。”

  墨盼筱犹自呜咽着哭泣,凤南泱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道:“起来吧。”

  “南泱,陪筱儿回宫去。五弟的丧事由我主理。”墨以年淡淡道。

  因在即将到来的新年的喜庆中,墨展霄的丧事便在这样的阴寒天气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新丧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觉得心凉伤感。

  凤南泱心生感叹,亦不免觉得可惜,生命脆弱得仿佛被阳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一片春雪。

  墨景严和墨万晟得了消息,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这一日,墨景严方到墨展霄梓宫前,正见凤南泱穿了一袭银白色素纱氅衣,打扮得十分素净,跪在棺前,慢慢地往火盆里烧着纸钱。

  墨景严静静在她身边跪下,打开一个黑雕漆长屉匣,将里面的元宝纸钱一一取出,道:“我没想到你会来。”

  凤南泱叹了口气:“陪着七公主来的。她累了,我替她烧一会儿。”她眼珠儿转了转,问道,“五王爷从前和七公主关系很好么?我记得五王爷一向不怎么出门的。”

  墨景严轻轻“嗯”了一声:“五弟对筱儿很好,筱儿也喜欢他,平日里外面进贡的名贵药材,只要五弟用得上的,筱儿全都会拿给他。”他叹道,“五弟的生母在父皇一朝便不得宠,也没什么家世,他又多病,父皇一直不太喜欢他。所以这些兄弟姐妹里,也就只有筱儿和我平日得空会与他说说话了。”

  昏黄的大殿内雪白灵幡飞扑飘舞,香烛的气味沉寂寂地熏人,烛火再明也多了阴森之气。

  凤南泱怔怔地看着盆中灰烬里的火星,低声道:“那么,荣亲王不与五王爷来往么?”

  墨景严眸中一闪,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自大哥去世后,二哥便是嫡长子,弟弟们的事情他总会过问的。不过都是情面上的,不算数。”

  凤南泱微微颔首,过了片刻又追问:“恭亲王……是怎么去世的呢?”

  她的话甫一出口,墨景严惊得几乎脸色一变,凤南泱牢牢地看在眼里。

  墨景严愣了半晌,方道:“大哥是哮喘发作而死的。”

  “真的吗?”凤南泱的声音清晰而分明,“可是恭亲王自小有此病,太医和他身边的下人肯定是拎着脑袋小心伺候的,他也不会缺什么应急的药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她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道,“五王爷临终前说出了真相,他都看见了。”

  墨景严的嗓音沙沙的,像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又好似春夜里的细雨敲打着竹枝的声音一般:“南泱!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别再追究。这是我和五弟说好了烂在心里的秘密,大约也是他弥留之际未了的心结,说出来了才能安心。”

  凤南泱目光一震,只觉胸间五味陈杂,酸涩苦辣一齐逼了上来,只在喉头逼仄涌动:“真的是荣亲王?”她怔愣良久,喃喃道,“其实五王爷临终的时候说话断续,并不清楚,我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里这样揣测,没想到,竟是真的……”她惶然抬头,“荣亲王害死了恭亲王?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墨景严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深不见底的澈寒:“亲哥哥?大哥和我们本不是一母所生,即便是,二哥也不会顾忌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凤南泱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墨景严淡淡吐出两个字:“前程。”

  凤南泱没有回应,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闷闷响起。

  是谁的脚步声踏碎了此刻的寂静,凤南泱不用回头也能凭直觉分辨出,是墨以年。

  他一进来,殿门便被阖上了。凤南泱突然没来由地心里一凛。

  墨以年拉过凤南泱的手顺势将她依在身侧,道:“在这儿跪这么久,累不累?”

  凤南泱轻轻摇了摇头。墨以年握着她的手,将她手背上燃烧的灰烬掸去:“还逞强呢,手都是冰凉的。”他说着,自然而然地将凤南泱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的这些动作十分自然,仿佛是从心里流露出来的情意。凤南泱不觉缓缓看牢他,仿佛不这样,便不能平复她此刻复杂的心思。良久,他亦这些望着她,目光深邃而澄明。不是不感动的,仿佛,还在那些年岁里,春深似海,醉人的甜蜜仿若能将整个人淹没。

  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想起什么,有些慌乱坐直了身体,脸上绯红一片。

  墨以年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哟,四弟也在这儿。方才进来时眼里心里都只有南泱,竟疏忽了你。”

  墨景严眼皮一跳,徐徐笑了,笑得那样浅淡,好像初秋阳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叶:“二哥如此深情厚意当真见者动容。只是疏忽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五弟的棺木还在这儿呢,他若是见了,必定比我更羡慕二哥能有佳人在侧。”

  墨以年长眉一轩:“那可不一定吧。五弟再不济,从前也是有过王妃的。咱们余下的这几兄弟里,可就只有四弟至今未娶了。不如等开春了,让皇上给你张罗张罗?”

  墨景严的声音冷硬:“不劳二哥费心。二哥有福气,可我只娶真心喜爱的人,否则宁愿不娶。”

  墨以年半是叹息,半是感慨:“瞧四弟这话说的。是不是真心喜爱原也不是一纸婚约就能衡量出来的,娶了便放在家里当摆设的大有人在,不过是敷衍外头的面子罢了。”

  墨景严不由失笑:“二哥倒是看得开,拿婚姻当筹码,我却是做不到的。”

  墨以年澹然:“四弟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去做。”

  凤南泱夹在中间,听着他们二人冷一句热一句地互相挑衅,有些困倦和乏力,便想去偏殿找墨盼筱。她的双腿跪久了早已失了知觉,她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方才挣扎着站起来,不想膝盖一软,斜倚在了墨以年怀里。

  她很快反应过来,拉开了些距离,颤巍巍地离开了。

  墨以年的神色迅速冷寂下来,死死按住墨景严的肩膀,眼中陡然凶光大盛:“你跟她说了什么?”

  墨景严以茫然与诧异迎上他冰冷的双眸:“我竟不知道,二哥害怕我说什么?你还有多少事瞒着她吗?”

  墨以年冷笑,按着他肩膀的手加了几分力道:“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你的闲散王爷。南泱从来就不曾对你有意,你连一丝一毫的奢望也不该有!我答应过她,轻易不会动你,但你如果太过分,”他面色阴沉不定,语带杀意,“四弟,别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