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瑞阳

  盛德八年的冬天就在这样断续的风波中来到了。墨天鸾因时气反复,又病了几次。冯希慕日渐得宠。武清瑜又为墨天鸾搜罗了几个好看的男宠,她也渐渐得意起来。武心礼犯了几次错,被贬为蓝翎内卫。傅郁泠死后,从前凤南泱一派的内卫渐渐都向武清瑜投诚,始终坚持的只有黎抒言、关佩玖和木一念三人。

  墨景严和墨以年的关系日渐僵硬,除了情面上的问候,再不来往。与此同时,墨景严与他的三哥墨万晟更加熟络,墨万晟见他意志消沉,强拉着他出去游山玩水散心。

  五王墨征禹和六王墨邵璜在母家和一些大臣的支持下开始展露头角,与墨以年分庭抗礼。

  有时候潘乐灵为她汇报外头发生的事,凤南泱只是静静听着,望着窗上裱着的六幅窗花,幽幽道:“这雪下得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朝政大体上还是平静的,皇帝的家事亦有条不紊。墨天鸾的亲生女儿,七公主墨盼筱到了嫁龄,墨天鸾亦有心为她择婿。消息一传出,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凤南泱便是在落雪那一日,在太液池边遇见了她。

  彼时湖边风冷,并无许多人经过,凤南泱悄悄去见了黎抒言回来,便自湖边抄了近路回宫。见她携了侍女自湖上小舟中上岸,不由纳罕,吩咐人止住了脚步。

  雪花未停,落入水中绵绵无声,天地间空旷而冷清,她穿一件雪白的织锦皮毛斗篷,更似化在了雪中一般,盈然而立。

  按着规矩,墨盼筱是嫡公主,凤南泱只是享嫡公主礼,她便先澹然施了一礼。墨盼筱半点也不骄矜:“长安公主有礼。”

  凤南泱问她:“瑞阳公主不冷么?这大雪天的泛舟湖上。”

  墨盼筱静声道:“大雪天的才干净。”

  “干净?”

  墨盼筱淡淡瞧她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长安公主觉得这宫里很干净么?唯有下雪遮盖了一切,才干净些。”

  凤南泱不防她如此说,随即温和笑了:“瑞阳公主以为遮盖了就干净了么?六祖慧能有诗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若无尘,什么都是洁净的;心若遍布尘埃,本身就在肮脏之中。”

  风吹起墨盼筱的斗篷,露出一弯天水碧的裙角,斗篷上的衣带微微飘舞,更衬得她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阑中的广玉兰。

  她的眼神微有亮色,道:“长安公主说的有理。但若堕尘埃,我宁可枝头抱残而死。”凤南泱望着她澄净无波的眼神,自己倒先自惭形秽了。

  后来凤南泱听着几丛细竹负着残雪轻吟,雪化声滴答作响,地上湿润的泥土化得有些泥泞,有些不堪。

  仿佛这人世间的有些真相,总是最不美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倒不如一切被掩盖了起来不被人知晓。

  之后的几次相遇,凤南泱和墨盼筱都觉得对方投缘,便日渐亲好,彼此以名字相称。

  墨盼筱自御花园折了梅花来,红梅、腊梅、白梅、绿梅,颜色各异。她们将梅花一朵朵摘下放进透明的琉璃圆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别清澈。或是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经炭火一熏,香气格外清新。

  凤南泱笑道:“旁人喜欢梅花,都是冲着那可人儿的花朵去的,偏偏你这样不同,喜欢光秃秃的梅花枝。”

  墨盼筱兀自侍弄着她采来的光树枝,上面连一个花骨朵也没有。她道:“我就是喜欢梅花枝条苍劲古朴的样子。其实什么花我都不喜欢,因为什么花都有开有落,无法长久。”她停了停,缓缓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那些四季凋零的花我看着难受,倒不如多种些草木。”

  墨盼筱的话,几乎在瞬间击中了她,她的心思遽然飞出老远,恍惚地想起,很久以前,好像有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心思晃荡得更远些,再远些,几乎连自己也要羁绊不住了。她记得那个人还说过,他虽然什么花都不喜欢,但还是日日去采她喜欢的木槿花,将花瓣风干,和那个玉坠子一起,贴身带着。

  不知不觉间,凤南泱看向她的眼神便含了几许哀凉。墨盼筱奇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凤南泱神色一凝,转神回来,道:“没什么,想起了些别的事情。你的喜好总特别些,人也是如此。”

  墨盼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来,我们幼时也是见过的,只可惜一直无缘深交。没想到刚有了你这么个朋友,你很快又要走了……”

  凤南泱无声无息一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相信即便我们远隔千里,心也能相知的。”

  墨盼筱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说的不错。”她很是感慨,“其实我挺羡慕你能出宫的,这皇宫天是一块一块的,四四方方小小的,我很想去看看宫外的天是什么样的。”

  凤南泱抿嘴笑道:“皇上不是在为你择婿了吗?那时便可出宫了。”

  墨盼筱重重地摇头,满脸认真诚挚:“如果不是我真心喜爱的人,我绝不嫁。”她轻轻一哂,“你看那些来求亲的人,连我的鼻子眼睛都没见过,便能说出那么多看似诚心诚意掏心掏肺的话来,何等虚伪!如果我不是公主,他们又怎会把我放在眼里?说白了,都是为了权势,都是为了娶了我便成了皇亲国戚,我在他们眼里与一件稀罕的货物有何分别?想着都觉得恶心。”

  句句说在凤南泱的心坎上。可是她们是云泥之别,墨盼筱才是真真正正的嫡公主,身份尊贵,她可以仗着墨天鸾的宠爱有选择的余地,可是自己不行。

  凤南泱不由得有些羡慕,这样的福气,她是不能够的。

  她心中蓦然一酸,温和道:“是,好好的女儿家,不该成为男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墨盼筱这才想起什么,有些懊悔:“我失言了,你别想不开心的事情。方才我的下人来报说内务府新到了一批做衣裳的料子,要不咱们一起去挑挑?”

  路中央的雪已被扫开了,二人一同上辇轿,墨盼筱的双手捂在手炉上,兀自哈着气:“好冷啊!冬天若是没有雪花和梅花,当真是半点趣味也没有了。”

  正说着,凤南泱却见关佩玖和木一念自前方而来,木一念红着眼睛,似是刚哭过,关佩玖揽着她的肩不住安慰。

  二人见了辇轿过来,也顾不上去看上头是谁,径自站到路边积雪的地方,躬身行礼。

  待得从内务府回来,凤南泱又悄悄去了趟内卫府,唤出了关佩玖和木一念。

  她们见到凤南泱时乍然生了喜色,哽咽着跪下道:“给长安公主请安。”

  凤南泱忙不迭道:“快起来!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多礼数!我今日在路上看到你们,你们人像是瘦了一圈儿,一念还红着眼睛。可是出什么事了?”

  关佩玖含着泪伤心道:“现在内卫府是武清瑜做大阁领,她管教内卫极严,稍有错失便动辄打骂。今日抒言姐姐被她打得都吐血了!她还不让我们找太医!说内卫保护皇上安全,怎可受一点小伤便不得了了,如此矫情,还不如回家去当大小姐!抒言姐姐被她打伤,下午还撑着去当班,现下发着高热,我们悄悄去拿了药来才喂了她服下。”

  木一念捋起手臂上的衣袖,委屈得直哭:“今日卑职不过是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框绊了一下摔倒了,她便说卑职心不在本职上,把卑职绑起来打的。”她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斑斓若锦。

  武清瑜!!

  凤南泱目光倏然一跳,仿佛抖缩的火苗。心痛与悲愤的感觉化到脸颊上,她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森冷:“好个武清瑜,好个大阁领!”

  关佩玖切切道:“那些人虽然不得已向武清瑜投诚,可是她的残暴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公主做大阁领的时候,我们生病了给我们熬药,我们犯错了为我们求情,哪怕是对武清瑜一党的内卫,也从来没有蓄意欺侮。可是她,她每天的心思就在如何挑我们的错处上面!而且她挑的错处,十之八九都是欲加之罪,她根本就是故意折磨我们!”

  心头有激烈的恨意涌起,额头滚烫似焚。有风乍起,屋檐上聚着的一小团雪吹落在白狐披风上,融化成雪水,冰冷蔓延入脖颈中,不由狠狠打了一个激灵,心头遽然平静下来,慢慢浮起一个笃定的笑容。

  凤南泱拉着她们的手,推心置腹道:“你们放心,我会尽全力为你们周全。你们先忍耐几日,容我想想法子。抒言的伤我也会找人来给她治,我绝不会放着你们不管。若不是你们当初向着我,武清瑜也不会这么恨你们。”她的目光有凛冽的坚韧,“郁泠八成是被她害死的,我不能看着你们成为第二个第三个!”

  逝者已矣,所有的一切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

  回到昭阳殿,凤南泱安静举眸,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而她的眼神,却冷漠到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