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墨以年在王府里解了心结,二人情分日浓,黎抒言见文澈瑾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大阁领近日是怎么了,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文澈瑾素来清冷的脸庞含了一抹温柔笑色,仿佛二月枝头新绽的鹅黄嫩叶。她低下头卷着衣角,轻声道:“我偏不告诉你。”
如此一副沉浸在爱中的小儿女模样,黎抒言虽未曾亲身经历过,见也见多了,便道:“大阁领好没意思。那既然大阁领不肯说,我便寻个机会问二王爷去。”
文澈瑾似笑似嗔:“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她素来清冷如冰雪,如今一笑,却似雪上红梅绽放,光艳夺目。
黎抒言假意叹道:“如今大阁领有二王爷了,也不理会我和郁泠了。哪日大阁领被喜轿抬进王府,夫妻恩爱两情缱绻起来,恐怕咱们连面也见不上了。”
文澈瑾轻轻捏捏她的脸颊,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妮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们没能再闹下去,因为傅郁泠已经进来,匆匆告诉她们墨天鸾风寒发热的消息。
墨天鸾素来最重养生,很少风寒,至于发热难受更是难得了。文澈瑾担着墨天鸾最贴身的护卫的职责,不能不去守着。
墨天鸾身子不适,侧卧在榻上,睡得酣熟。文澈瑾于是便在外头候立,一壁轻声问伺候墨天鸾的江公公:“太医看过了吗?怎么说?”
江公公便道:“回禀大阁领,太医已来过给皇上服了药,说是寻常的风寒发热,只需静养便无妨了。”
文澈瑾蹙着眉:“这倒怪了。之前冬天也不见皇上风寒,怎么如今春日里天气暖了,皇上倒病了?”
江公公生怕文澈瑾责怪他们没有伺候好墨天鸾,忙道:“大阁领容禀,奴才们真的是尽心竭力伺候皇上了,哪敢怠懒啊!或许正是因为天气暖了,皇上夜里贪凉,这才着了风寒吧……”
“夜里?”文澈瑾心思转了转,“近日夜里,都是谁……陪着皇上?”
文澈瑾的话问得婉转,江公公的话答得更婉转:“清安君擅弹七弦琴,皇上喜欢听。”
文澈瑾来不及细想,远远看见李成楠的轿辇往这边来,遂道:“皇上忙于国事,偶感风寒也是有的,只是下回你有机会得提点着,别让皇上贪凉伤身。”她扬扬下巴:“清安君来了,快去迎着吧。”
江公公忙道了是,匆匆往门口去了。
李成楠踏进墨天鸾寝殿的时候,还是没有看文澈瑾一眼。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里头隐隐约约有笑声传出来,随后便是悠悠的琴声,长长如溪水流淌,是一曲《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她心下如琴弦七丝,被谁的手用力一拨,铮铮地乱了起来。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仿佛是数年前的李文誉,将手里的书卷递给凤南泱:“我最近在读纳兰容若的《饮水词》。”
凤南泱问他:“你也喜欢纳兰容若的词?”
他道:“是。他的词读来口角噙香。”
凤南泱纤纤手指翻过浅黄书页,指着其中一篇道:“我最喜欢这一首《采桑子》。”
她语调清婉:“纳兰容若的词以‘真’字取胜,写情真挚浓烈,却非烈火烹煮,烧得灰飞烟灭,必得细细读来,以为是淡淡忧伤,回味却是深深黯然。我觉得他的词比起柳永、晏几道的更清淡,却更隽永,实在是难得的佳作了。”
这样哀怨迷惘的曲子,李成楠的琴声幽幽缕缕,却无幽咽哀怨之情,只觉剔透明朗而不凝滞,情思悠悠,却不凄凄。
文澈瑾微微凝神,似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容色如花雪堆树,清月明光。
一曲终了没一会儿,墨天鸾在里头唤了一声:“来人。”
江公公很快进去了又很快出来,带了两个小太监飞快地离去。
他回来的时候,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一人抱着一把七弦琴。文澈瑾认得,都是琴德簃里珍藏了多年的好琴,一把叫“宋琴鸣凤”,一把叫“明琴洞天仙籁”。江公公道:“皇上说,把这两把琴赐给清安君呢。”
李成楠在寝殿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御膳房送了晚膳进去,原以为李成楠陪着皇上用了晚膳就该出来了,谁知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江公公打着哈欠,脸上却带着笑意:“看这样子,清安君今日是不会出来了。”
文澈瑾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江公公,皇上今日的药只吃一回吗,怎的还没送来?再晚怕皇上要休息了。”
江公公这才一拍脑袋,一迭声地叫唤:“哎哟!瞧奴才这记性,险些忘了皇上吃药的时辰,实在该死!多亏大阁领提点,奴才这便去太医院取药!”
关佩玖和木一念一起来换文澈瑾和黎抒言回去,文澈瑾在外面守了一天,墨天鸾没有传召她,想来回内卫府也无妨。便嘱咐了关、木二人好生守着,才领着黎抒言往内卫府去。
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挂在天际,晕黄得像被眼泪泡过似的,笼了一层湿湿的雾气。文澈瑾默默望着桌上那碗八宝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划着。
傅郁泠拿发簪拨了拨烛火的芯,小心翼翼道:“大阁领有心事?”
文澈瑾托着腮沉思良久:“我总觉得今日的事,似乎有哪里怪怪的,不太对劲的样子。”
傅郁泠凝神想了想:“皇上病了,清安君素来得宠,去陪着不是情理之中么?”
到了下半夜,另两个内卫去换了关、木二人回来,文澈瑾便迫不及待地问:“怎样?”
关佩玖禀道:“皇上嫌药太苦了,不愿喝,让人原样端出来了。”
文澈瑾静了片刻,有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盘上了她的心头,不及细想,便泯去了。
墨以年跪坐在佛像跟前,缓缓转动手上的碧玺扳指。
墨景严示意下人退下,缓缓步至墨以年身边,轻声道:“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礼佛了?”
墨以年慢慢地睁开眼,逆着光看着墨景严昏暗而模糊的脸:“皇上病了好几日,你我虽然是做儿子的,却不敢去过问她的身子,唯恐她多疑,落个莫须有的罪名。既不能亲自在榻前照拂,也只有悄悄地替皇上求个神佛庇佑了。”
这一句,便勾起了墨景严积郁已久的心结,叹息如秋风:“天家尊荣,享得泼天富贵,却亲情不保,又有何趣味?”
墨以年的手指敲在古旧的青石砖地上,发出枯哑的涩涩声。那声音在静得可怖的殿里,有着茫远而细微的回声,听得久了,便也没那么寂寞了。他淡淡道:“四弟一向洒脱不羁,难得有这么多感触。”
墨景严艰难而苦涩地笑了笑:“我倒宁愿什么感触都不要有,好好地做个一无所知的闲散王爷。最好,再有心上人相伴左右,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墨以年瞥他一眼,笑容幽淡:“二哥也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是吗。”墨景严伸出手,抖落衣襟上薄薄的尘埃,“我能不能得偿所愿,原也不在自己,全在于二哥。”
墨以年的语气温柔得如三月檐下细软夹着花雨的风,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墨景严,如锐利的针,几乎要穿透他的身躯:“想说什么别憋在心里,也好叫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把自己的亲弟弟逼成这样。”
暂时的静默,几乎逼仄得人透不过气来。墨景严闭着眼睛,眼皮有轻微的颤抖:“宣平侯赵永桓,其实是你的人。”
墨以年没有说话。
墨景严蓦地睁开眼,直直地看着墨以年:“所有人都以为,赵永桓是八弟的舅舅,一定会偏帮着他。可其实赵永桓聪明得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能成什么气候,他既没有嫡长子的荣耀身份,生母又是皇上厌恶的女人。所以他真正靠拢的皇子,其实是你。”
他极力安定下自己有些紊乱的鼻息:“那日你阻止苏瑞信拆除凤府,澈瑾从苏瑞信口中得知他是奉了你的令,她心存感激,虽与你恩断义绝却仍想要还你这个人情。于是澈瑾告诉了你皇上曾命她和武清瑜在宣平侯府的后花园里埋下一具尸体,作为搜查侯府的借口。你当时便慌了,一则不能失去赵永桓这个臂膀,二则怕他供出你和他的关系,于是你要澈瑾相助你,保住赵永桓。”
墨以年微微出神,眯了双眼:“接着说。”
墨景严缓缓道:“可是皇上已经起了处置赵永桓的念头,你又不能直接告诉她赵永桓不是八弟的人,那又能怎么救他呢?这便着落在澈瑾身上。她暗里命亲信放走赵永桓,又拿银票栽赃在武清瑜身上。程孝杰拦截武清瑜时动静颇大,原本应该严格保密的事,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内卫一向被朝中大臣厌憎,武清瑜牵扯在此事中说不清道不明,皇上为免她命内卫陷害赵永桓的事泄露出去,只得重审此案,让殷絮梨担了所有罪名,放过了赵永桓。”
“自然了,在一切开始前,你早已知会了赵永桓,这样他才会在看见那十万两的银票时咬住武清瑜不放,坐实了她的罪名。”
墨以年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再说几句。我的这些弟弟里只有你会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喜欢听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