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过往

  从悬崖底上来时已是黄昏,白音避开莫何的搀扶,捡了根树枝当拐杖拄着走,浑身伤痕累累,每一步都仿佛走在了锋利的刀刃上,踉踉跄跄。

  身后的脚步声未曾停止,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个人没有再说话。

  然后从山路走到不夜城内,暗金色色阳光铺了满身,拉长了影子,她却再感受不到半分的暖意。

  第二天。莫何便离开了。

  同在一家客栈,就算她再怎么不去留意,隔壁房间换了新房客也是铁定的事实,无声无息。

  浑身被划伤割伤的实在太多,上了药缠了白布,她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也不急着赶路,算算身上的银两还蛮富余。

  然后她猛地记起银两是莫何给她的,她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如果没有遇到他,怎样的得过且过着她都想不出来隐约轮廓来的。

  可那又如何,又如何。

  入夜后不夜城繁华依旧,她在城墙上瞧了许久,终是倦了乏了,像是恍然想起这路程不算漫长,再却没有什么同行的人了。

  自嘲着笑了一声,缘来缘去缘如水,本就该如此的。

  半个月后伤势好了个七七八八,她选在霜浓雾重的清早出了城,马匹很快,到达梦潭并没花太多时间。

  无所顾忌时,她也不拘于形式了。

  女神医说梦潭下就有那名为现形的仙草,于是她进入潭水之中,冰凉的水一点点浸没躯体,完全入水时她眨了眨眼,只担心在水中无法视物,找不着那仙草。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完全潜入水下后便瞧到了那棵植物,生长在潭水最底部,其叶形如心,其花状如雪,可不就是“现形”么?

  欣喜之余,她迅速向水下潜去,乌黑的发海藻似的散开,几乎遮挡了视线。

  摘下仙草时她无疑是喜悦,随之一名为不可置信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仙草就这般轻易到手了?除开路途遥远摘仙草其实易如反掌?

  思虑间也不断上潜着,快要浮上水面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可那是什么事了来着?这样强烈的危机感,在她内心隐隐战栗不安着呢。

  明明仙草拿到了手中不是么?也要浮上水面就离开了不是么?那么清澈平静的潭水,除开略微的冰凉还能有什么……等等!潭水平静?

  她抓住了这个关键的字眼,思绪捋顺开来。

  潭中没有鱼没有虾,除了仙草就什么植物都没有长,这样的平静就是极大的异常!因此导致潭水如此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毒,至今她未毒发此选项可直接排除,而二呢……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仿佛没有意识到眼球接直接接触潭水的生涩感,躯体也随之变得僵硬。

  潭中有守护仙草的异兽!

  离开!越快越好!当下她手脚并用,头一出水面也片刻不停地向岸边游去,恐惧犹如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可是还是晚了。

  异兽的怒吼声在身后炸开,只一瞬,潭水四溅,就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击中了她的后背,锥心蚀骨之痛下她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阳光,浅淡的暖意,鼻尖闻到浓浓的草药味道,似乎还有什么熟悉的气息?

  会是梧桐叶的淡香么?她有些微惘的想着,头隐隐作痛,后背更是火辣辣地疼,躯体仿佛不受控制般动弹不得,连睁开眼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或许该庆幸,她还能听到声音吧。

  “神医,她的伤势如何了?”

  “双眼只溢了些血不碍事,后背的伤看起来虽凄惨,但敷些草药十天半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棘手的是头部的磕伤,本来她就因脑伤患了失忆之症,如今再受创就是雪上加霜,恐怕……”

  “神医但说无妨。”

  “恐怕这失忆之症,我也束手无策了。”

  一男一女的交谈声,便是他们伴在她身侧了么?

  “那誓约岂不是……”

  “你放心,我还不屑于做那言而无信之辈,现形仙草我只取一叶作为此次报酬,若她不醒我便半点不取……”

  “如此多谢神医了。”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是谁了呢?

  可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好困的。

  她感受到风轻轻的拂过了面颊,微冷,头还痛着,什么困惑的出现都在脑中画了一条长长的线才绕成了圈,似乎思考变得迟钝了,她也惰懒了,对于问题的答案不这么执着之后,很容易就遵从了倦意,她缓缓合了眼。

  “为何你还是念着他的名呢?”

  再次醒来是因为听到了说话声,依稀昨天是那个男子的声音,贴着耳边,似乎还能察觉到那声叹息里的苦涩意味。

  似乎脱离了一个梦境呢,可是可是,又梦到了什么呢?是些许遗憾的情绪吧,管他呢。

  看来睡是睡不着了,她再次尝试着睁开眼,仍旧没有用。

  “整整四百一十遍,那伏夜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神医说可能再治不好你的失忆症了,若你清醒了,怕会是很失望吧?”

  “其实你记不得那前尘往事也好,当你不是白音了,我又如何抵得上伏夜在你心里的位置呢。”

  “那日我本不该同你说那么多的,小丘的事已是过往,你要怪我了悟太晚便怪罢,经此一事,你一日厌憎之意我便一日不离你身侧,可好?”

  “七天七夜,为何你仍旧昏睡不行醒?”

  叹息声,梧桐叶的淡香,随那药草气味相融,飘散。

  然后额头处传来些微凉的触感,蜻蜓点水般,她一怔,隐约想起什么来又转瞬忘记了,迟钝着任其湮灭,懒得再仔细去想起。

  可是,不是所有东西都有选择和被选择的理由的。

  ”嘻嘻。”

  开始有人在耳边低低地笑着,她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眼睛被束缚躯体也无法动弹。

  为什么笑,嘲讽么?

  “如果一朝醒来,你发现自己忘掉了所有事物,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除了顺其自然还有其他选择么?她不明白。

  紧接而来的是画面。

  “你可知你犯了哪种三不该?”男子手执利刃,俊美的面孔上俱是冷漠之色。

  “一不该对我生了情念,二不该对碧若施以毒手,三不该到了此时了仍执迷不悟,贪图永生永世都得不到的东西……”

  “我不会有半分留情,若你此时放开碧若还来得及……”

  素手掐上那女子的脖颈,一寸寸收紧,任她面色青白也没有半分怜悯,她惨然一笑:“我还有退路么?”

  “至今我只悔了三次,一是遇到你,二是救下碧若倒成全了你和她,三呢,我竟愚蠢至此,到如今了还对你抱有点滴的念想……”

  兀地手起,锋利的刀刃狠绝地压入那女子的脖颈,血滴溅上面颊,她瞧着那人徒然惨白的面色笑得癫狂。

  对,翱翔九天之上,饮雪山寒潭之水,纵然千秋万载伶仃无依,生必不与人为伍,死必不落污浊凡俗的。

  “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

  刀刃相接,不避不躲,然后心口终于迎来那把剑,迎来那男子俱是悲恸仇恨的眸。

  天上地下,也唯有这一样能伤得了她了。

  “伏夜……伏夜……”

  于是那人的名字在唇边千回百转了,是遗憾还是悔恨,也分不清了。

  从梦中转醒时,她发现自己能动了。

  躯体的酸胀疼痛还在继续,尝试着睁开眼,颤动睫毛适应着明亮的光线,慢慢的。

  然后她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眼角到眉梢,俱是熟悉的味道,以及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喜悦。

  “你醒了。”他说。“这一次你唤了伏夜三十九次。”

  “可是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了谎话,你梦中呓语时唤的不仅有伏夜,还有……莫何。”

  “八十一次。”

  手被人覆上。

  她瞧见那人眼底的温柔,一点点一寸寸散溢开来,就像千年不化的雪一朝消融,然后发芽抽枝长出了艳丽的花。

  那一刻她便想,记忆找不到了也无关紧要,那些残破的不堪的前尘往事无须记起,她是白音,只会是白音,其余的便就什么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