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欺心

  要说什么是不务正业,那在当下的李通看来,他家少爷早已经不务正业到了极点。

  虽说不是军令如山,但好歹也是奉旨前来,白为一个路人耽误了两天,仁至义尽了吧。

  谁知他家公子偏不,成天端汤送药都不放过,变着法和人家一块凑。

  再说韩小义前后连着喝了几天的苦药清汤,这天看着手里的清粥直皱眉。

  周平一看,也抱怨道“这小地方客栈手艺也就这样了。”

  “周大哥也吃不好么?”

  “我是南方人,北来吃不惯也是有的,小义你呢,何方人氏?”

  “我是冒州人,冒州属陈东北,与越秀国交界,所以我家乡倒是与此处差不多都是吃大饼馒头配菜汤的。”

  “那怎么看着总是胃口不佳。”

  “只是这家厨子也不知是何方来的,做什么手艺都不太地道,何苦为难人,不如等我好些,我亲手做给你尝尝。”

  “小义还会做饭?”

  “我又不像我大哥是个读书人,洗衣做饭,劈柴种地,要是再不会,我阿娘不得打死我。”

  “听如此,我怎么觉得小义作为老幺,反倒不如你家大哥得疼爱,不曾跟着上学么?”

  “所以说是我太笨呗,不值得花那三条肉干,更别说我大哥每年学里的花费,就够我阿娘心疼的了。”

  “我看你这谈吐,倒不像一字不识的,况穷人家,现在赶路都能骑大马了?”

  “马?对呀,周大哥我的马儿哪去了?它可是花了我全部家当呢。”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前摔晕乎了,忘了。”

  “马早跑没影了,再说摔过一回,再骑马难免心生畏惧,以后怕是很难骑得好了。”

  “好不好的,反正我又不骑马打仗。”

  “所以那天看起来那么着急是为什么呢?”

  “那天……那天是接到家乡来的消息说,我阿娘病重,我急着赶回家。”

  “那你家大哥呢,不同你一起回?”

  “大哥……大哥好容易得了差事,事务绊住,不得回了。”

  “那就难怪了。”

  “嗯?难怪什么?”

  “你发烧糊涂时候,提起你大哥,还总流泪,似乎很伤心。”

  “说来我纵伤心,却也不全然因为他,或者我只是不愿意接受,阿娘她……”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节哀。”

  “周大哥你见过死人么?”

  “额,不止见过,还亲手杀过。”

  “坏人?劫匪?”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有些你死我活,甚至不需要原因,小义能懂吗?”

  “就像有些伤害,并非出自本心。”

  “小义真的全不识字?”

  “觉得我在骗你?”

  “不会,只是觉得你言谈太不像一般白丁。”

  “被大哥拉着学过几句三字经,会写几笔,会写的字里,写过最丑最复杂的,就是自己名字,那个义字,这样算吗?”

  “那以后有机会你做饭请我吃,我教你读书好不好?”

  “只要你不嫌我笨。”

  “在我看来你可一点也不笨呀。”

  “周大哥你这般看得起我,就不怕对我太好,我赖上你。”

  “你会吗?”

  “呵呵呵……玩笑。”

  “我就知道……所以小义,我明天就真的要走了,我会吩咐店家照顾好你,咱们后会有期。”

  “那今晚我们一处晚饭吧,好歹喝一杯饯别酒。”

  “可你的伤……”

  “一两杯酒,不碍事的。”

  午后,周平回房午睡,想是真的疲惫,晚些醒来,一推门竟不见床上的韩小义。

  几个人找一圈,最后还是李通在厨房找见,周平站在厨房外,看着那个他正揉面,看得有些呆。

  李通打趣“嗯……还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呢,只可惜……”

  “掌嘴,胡说什么呢。”

  “难道少爷心里不感动,瞧瞧这满头汗,他伤口怕是很疼呢,这顿饭来之不易啊……少爷晚饭多吃些吧。”

  “要你管。”

  “不敢,不敢,只是还要多嘴一句,情况未明,入口的东西,我会先让人试过再拿上来的。”

  “别让他发现。”

  “不会。”

  “走,我们回去等着吧。”

  果然这头韩小义刚丢下锅铲,李通便带人找来,掐指算过一样,却还装着找了一大圈的样子,说着韩公子辛苦,忙把人从厨房请出去,自己带了人,当起跑堂。

  韩小义一笑,自顾上楼,菜齐了,与周平对坐斟酒。

  桌上肉包子,油糖饼,炖肉汤,还有几样小炒,看起来很是家常可口。

  韩小义笑着道“周大哥别嫌弃,这些可都是带荤腥儿的,寻常我过年才能吃到呢。”

  “闻起来很香,辛苦了。”

  “哪的话,我敬你一杯,真心谢你两回救命之恩。”

  “哪里就有两回,难道这回不是我连累的。”

  “那就不提,只敬我们有缘相逢吧。”

  “是了,既然是有缘,定能再会,我也敬你。”

  灯火摇曳酒壶将倾,周小国舅向来嘴刁,寻常也只有周大夫人做的小食能入口,可即便疼爱,他母亲那样贵门夫人,入厨房的次数也是有限。

  今天一席,糖饼子太腻,却也勉强吃了一个半,肉汤有些油,好在韩小义耐心打了浮油送上来,进了半碗。

  要说实在可心,莫如那肉包子,小小个,皮薄肉满,肥瘦适中,最重要还有一股子酸香,解腻去腥,十分爽口,不觉竟吃了三四个。

  末了韩小义笑“却原来周大哥同我一样,喜食肉包子,那就多吃点。”

  这不最后两个肉包便到了周平碗里,说来这算是周平吃最多的一回了,实在有些撑,奈何对上韩小义那热切的目光。

  包子还是缓缓入了口,最后只听“嗝”一声,周平面子上瞬间有些挂不住。

  像他从小大家教养,八辈子也干不出这等饿死鬼般不成体统的事儿,况还这般响亮,实在丢人得紧。

  韩小义却笑,眼睛里都闪光的看他说“你别不好意思,在我家吃饭能吃到饱嗝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呢。”

  不觉周平也好笑起来,竟呵呵笑出声,却不料这一笑,韩小义低头捂着伤口,很是吃痛神色。

  周平一惊,赶忙拉开他衣襟,一看里头绷带早已鲜红一片,这人却还在对他傻乐。

  忙扶着他往床上坐,喊了李通端药来,药来了冒着热气,韩小义难受的闭眼,药到嘴边却躲开,一脸嫌弃。

  “怎么烫?”

  “不烫,只是闻起来味道有些怪。”

  “怎会不是和昨天一样的?”说着周平自己先喝了一口,砸吧嘴劝“许是喝了酒味道是有些怪,不过你看,我试过了,没事儿,快乘热。”

  话音刚落,周平脑子里一顿晕眩倒下,韩小义忙接住摇晃的药碗,将倒下的人好好放到卧榻上。

  看着这张熟睡的脸叹一句“就算你的人试过菜,却不能料到迷药在我药里,这么苦的药汤子,难为你每次都要尝一口,许是在家只这样伺候过父母,怕烫着他们的孝心么?”

  郝大同最得意的蒙汗药,难配不易得,用料还金贵,入口就倒,关键还不上头,毫无毒副作用。

  韩小义站起来绞了帕子,给周平擦脸,一边擦一边演戏,虚弱道“周大哥你不必照看我,回去休息吧。”

  却只见灯影,是有人倒水的动作,在屋外的李通自摇头叹气离去,想怕是又要抢着照顾人家一夜了。

  彼时无奈一笑,还真怕他家少爷喝了酒,真从榻下,照顾到榻上去了。

  谁知一夜醒来,早已人去楼空,摸了摸榻上冰凉,显然早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