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困局

  梁都,又称北梁城,为陈开国始建旧都,更是陈宗室从灭到复,历经万难而今的执念。

  南陈靖帝开复六年,淮司马征北大将军陈青终于兵至梁都城下,却一直盘桓在这百十里之地裹足不前。

  直到早春雪融,南边来了催战旨,陈青却束之高阁,一直窝在大帐里,整日只同韩晨,说笑。

  作为副帅并监军的五皇子陈靓,终于忍不住,带着众将请战。

  谁知一连三次,都吃了闭门羹,最气人还听见里头有说有笑。

  这陈靓,陈子玉,靖帝陈榭最小的儿子,从小没了母妃,更不受宠,直到十二岁那年忽然就跪在了堂哥陈青面前,坚决闹着要上战场。

  说来这还是一段很出格的公案,就算再不受宠,按道理五皇子与陈青也是分属君臣,所以此举难免,惹得靖帝大怒,扬言要将五皇子赶去做淮阳王的儿子。

  最后又不得不因为陈青主动请罪而平息,美其名曰,特准五皇子从军历练,熟悉军务。

  如今年十五,战功不少,素来骁勇,这才得父皇赞许一二。

  更气人是,这随手捡回来的叫花子,才多久功夫,怎么在三哥眼里,却比自己亲厚,更间韩晨那长相,军中风言风语,难听的话,早已让他不堪忍受。

  原本这日晚饭,陈青好不容易才猎到初春第一头野物,说是补身子,拉着韩晨打边炉,正吃得热乎,陈子玉提刀闯进。

  正好看见二人互相夹菜,一咬牙手起刀落,劈了锅子,陈青手快,忙护住韩晨,却还是难免贱了一身。

  陈子玉从没见过他家三哥这般手忙脚乱只顾问韩晨“怎么样,烫到没?”

  “无碍。”韩晨暗暗缩了烫到的右手,好在棉袍厚重,陈青自然以为无事。

  “老五你疯了,当心我让人军棍伺候。”

  “三哥有脾气索性打死我算了,但三哥就算打死我,能堵住外面悠悠众口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该干些什么,难道还要兄弟我来教你,你都不知道外面传得多么难听。”

  少年意气,纵使千军万马都不曾怕过,如今却带了哭腔,红了眼对陈青吼“……我才不相信,不信我三哥会合这叫花子有什么……但三哥你现在到底想怎样,你好歹告诉兄弟,我也好对父皇有个交代啊。”

  “好了,好了,别委屈了,你信三哥何时糊涂过,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外头那些胡话,更是扯淡,三哥总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先回去好不好。”

  “以前的三哥我信,但现在我却难说,要不三哥你给我一句准话,何时能开拔?”

  “三天后,三天后准时拔营。”

  “那好,方才是我不对,抱歉,坏了你们晚饭,我先告退。”

  “去吧。”

  “唉,你看这狗脾气,越大约不成体统了。”看着一地狼藉,陈青对韩晨道。

  韩晨却笑言“五皇子这只怕是吃醋了。”

  陈青疑惑“他与我……又有什么好醋?”

  “难道四秀兄以为这世间,只有淮京城那些窈窕小娘子能为你吃醋茶饭不思,可知这兄弟挚友之间的感情,往往也容不下第三人。”

  “就拿最近我家小义说,张口就是军营这儿不好,哪儿不便,原来一心想飞黄腾达的人,现在还总问我几时才能回家,那小意思,不消说,我们是从小的同胞兄弟,他尚且觉得我因你疏他,那你说,五皇子不是争宠,是什么?”

  “那……昭皙的意思是?”

  “我还是搬出大帐,但该我当值,我还过来。”

  “这是何必,当值的话,原是说与旁人,况这近卫本就有之,原本就是日夜守护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有这么多混账话传出来。”

  “哼!简直岂有此理,看来是时候给他们好好整顿军纪了,都是闲的!”

  “还有你这身子,看着还是单薄,我只怕都是粗人,怠慢了你……”

  “有将军在,他们怎敢怠慢,只怕将军过于厚待,现在话柄已成,动摇军心非我所愿。”

  “况这世间至亲至疏,只在人心,将军好意,韩晨明白。”

  “看来却是我的好意,反倒叫你难做。”

  “罢了,我这就命人在我旁边,收拾出一顶小帐,再让小义兄弟过来同住照顾你。”

  “当值什么的再别说,我这儿随你进出。”

  “好,那便多谢将军。”

  至此韩晨搬出中军大帐,大帐里出入的人也逐渐多起来。

  三日后开拔,话一说出,随即传开,尤嘉听后,自然来找陈青。

  “秀儿你三日后,当真要出兵?”

  “老师,不是说过了,别再喊秀儿了。”

  “喊了多少年,惯了,怎么这时候想起要我改口?”

  “莫不是你还像小时候,觉得这是女娃娃的名儿,你当了大将军怕有失威风?”

  “怎么又提起这一出,不是我要为难老师,实在我是怕昭皙不惯……”

  “我喊你,又和昭皙有关,你两算是彻底把老夫弄糊涂了。”

  “罢了,以后喊你青儿了,你和昭皙,还真是古怪多。”

  “老师你心里,不也很喜欢昭皙么。”

  “谁说的,谁说我会喜欢那迂腐教书匠的笨蛋徒弟了。”

  “可是我家教书匠说,他此生最佩服的人,就是闻达先生你呢。”

  不知何时,昭皙已经进来,站在他两身后偷笑,还换了一身侍卫的行头,腰间配了剑,去了貂裘毛衣,格外灵动清爽。

  “呀,韩小子你要吓死老夫,走路都没声的,还突然就插话。”

  “呵呵,尤先生声如洪钟,定能长命百岁。”

  “你少站在那儿马屁,快过来说话。”

  “看先生还说不喜欢昭皙,子玉跟了我那么久,也不见先生这般亲近说话。”陈青低声戳破。

  “你又知道,我只是让他过来,想考考这小子,让他猜猜我们所虑为何,有何解决之道而已。”

  尤嘉,尤闻达,以法家之道见闻天下,当世齐名者,唯独冒州儒学大家徐蝉。

  若说徐蝉稳健端方闻名,那尤嘉这毒舌傲娇,嘴硬心软,在韩晨看来与他家夫子实在异曲同工。

  “先生和将军所虑,可是怕战事终了以后,将军战功太盛,靖太子一党恐怕多生事端。”

  陈青无奈“催战旨已下,老五的样子你们也看到了,老师让我拖一拖,凭白连累昭皙不说,学生只怕,拥兵自重,怯战不出的罪名,已经招了陛下猜忌。”

  “可是一旦战胜班师,陛下早有心解你兵权,稍有闪失,青儿你便会腹背受敌。”

  “况太子一党与你积怨多年,莫说是你,就是你外租薛氏,恐怕都要受到拖累。”

  “敢问先生,陛下,太子,忌惮将军所为何来?”

  尤嘉答曰“这还用我说,自然是先皇血脉,兵权军功。”

  “说到底,不过是王座之争对吧。”

  “你小子说得倒是轻巧,可知这古往今来,天底下最可怕的催命符,莫过于皇权二字。”

  “那若是韩晨有一法,能解此倒悬,将军和先生可愿意一听。”

  “昭皙你快说。”

  “说来不难,莫如将军彻底断了与那位置的联系,从此大家息心,何如?”

  “这……”不出韩晨所料,陈青果真迟疑,韩晨心思急转,猜度着这迟疑里有几分野心,不觉浅笑。

  只是未曾想,尤嘉在此事上反应激烈“这算什么办法,只要人不死,如何才能算断绝,昭皙小子这话,更像胡闹啊。”

  “老师莫急,我相信昭皙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也罢,只要从此能够安稳度日,哪怕受什么样的苦,昭皙你说,我照做。”

  “唉,青儿你……”

  “老师不必多言。”

  “将军和先生信我,只要郝军医在,我敢担保将军所受只是皮肉之苦,不会真的伤及根本。”

  “难不成昭皙是想说装病,不妥,昭皙可明白我是武将又是皇亲,这或伤或病都要过御医一关,轻不得重不得,实在难有成效。”

  “那只能说明将军以往病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

  “哦,我记得前昭皙病中,说过一些奇症杂书,难道世上真有什么,随病随好的奇症,果真如此,那昭皙就真是神人了。”

  “哈哈哈……青儿,你真把这混小子当了神仙不成,我看是混小子有了什么坏主意,快说吧,再卖关子,小心老夫代你夫子收拾你。”

  “不敢,不敢,闻达先生应该读过我家夫子十年前主持修订的陈宗法,宗法继立册,关于立嗣,可有什么不当立,不能立的条陈?”

  “小子是说……哈哈哈,徐蝉那样端方刻板的人怎会教出你这样的滑头来,不过老夫喜欢。”

  “所以先生也以为此法可行?”

  “或可解困。”

  “只是要行此计,这一仗还得尽快打,最好乘着还穿得厚重打。”

  “你两这是在说什么呢,急死我了?”

  “我和先生说的是,虽然不能躺下装病,但我们或许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