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婚

  最近这几天韩小义看着他家大哥的确挺愁人的,慢说这美貌文雅,倒是生得一幅举世无双的面孔。

  但即便如是,他们这样人家,也难想着如何攀高枝儿,偏他家大哥心高,好不好一眼看上乡里孝廉老爷家的独生女儿。

  还愣是巴巴的赶着拜到徐孝廉私塾门下,那可是年年都要白拿三条祚肉干子的束脩。

  活活两年起早摸黑,风雨无阻,到如今连人家小姐的衣角都没沾上,只在院子遥遥看过几眼,回家都能脸红到半夜睡不着。

  也不想想,你一个草鞋匠的儿子,能配得上人家孝廉公的千金。

  说来也算可喜,不怪阿爹支持,废了两年祚肉,学书,之乎者也一开口,配上一张好面相,被村口郑屠户家的小闺女看上了。

  昨个郑屠户来家,带了两幅猪下水,拉着阿爹喝酒到半夜,明里暗里夸了一气,说“满娃子读过书,人又温和,待人接物我老郑也都看在眼里,我家就两闺女,她大姐嫁去邻村布坊,秀儿就打算给他招回来一个,头一个娃儿就算我老郑家的香火,如果韩老兄你看得上,老郑这一辈子的手艺,便都是你家阿满的了,咱们两家隔得近,以后两家都得照顾,多好。”

  阿爹点点头,有些喝醉了,许是高兴的,这原是一门好亲,阿爹早年上过战场,跛了一条腿逃回来,便明白这世上,没有比活着有肉吃更大的事儿了。

  按照户法,屠户也算匠籍,轻易不征兵,更慢说,郑屠户手艺好,远近都吃得开。

  哪怕是邻村都要跑二十里地来请他这一把刀,更别说远近婚丧嫁娶,请了去不单有吃喝,有红包,末了还有许多猪肉陪送。

  韩小义想着,若是大哥真攀上郑屠户这门亲,隔三差五家里还就能见着荤腥儿了,只可叹他是小儿子,阿爹不大重视,大约将来只继承这草鞋手艺,勉强混个温饱,还要看大哥关照。

  也对他是长,我是幼,该当如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家大哥那猪脑子不够圆滑,眼界还高,怕是不能喜欢郑屠户那胖闺女。

  在他看来郑秀儿也挺好,都说骨架子大好生养,脸盘子大有福气,爱傻笑也不是啥毛病,一看就是个多子多福的,胖一点有什么关系。

  恰这几天孝廉公开什么清议大会,村里村外的学子占了一院子,大哥已经三天没回家,到了第四天一早,爹都没下地,还特地翻出家里唯一一块肉干,和阿娘好一通拉扯才甩脱去了孝廉府上。

  恰大哥正在庭院,一群人围着侃侃而谈,孝廉家徐小姐远远树荫下看着,还举着帕子遮着半张脸避嫌,韩小义却看真真的,徐萍儿的眼,就从没错开过他们家韩满子。

  阿爹请了徐公安,恭恭敬敬送了肉,告谢,说是自己最近身子不济,家境困难,要大儿子退了学堂回家照应,还给说了一门不错的亲。

  听这话,徐公却皱眉为难道“韩阿爹这话也是道理,只是徐某愚见,你家昭皙,天生聪慧,学什么都很用心,在老夫这一众学子中,也是难得的可造之材,老夫原想着,今年学完就举荐他呢。”

  “韩昭皙”这是徐公给大哥改的字,说是韩满子这名不大文雅,乡土气重,将来不登大雅之堂。

  从那时起,大哥就改了名,姓韩名晨字昭皙。

  原只是学里喊着,后来连同先生的话,一并传到阿爹耳朵,阿爹黑了脸,骂了一句背祖宗姓儿的龟孙。

  这是土话,也是实话,想从那时起阿爹便有些不痛快徐先生,这个学早该到头。

  只是阿爹面上仍十分客气,拱手告徐公道谢“先生美意,韩某代满子谢过,可是敢问徐先生,当此乱世,就算让他做得一个小官吏,也难保谁家江山能到老,韩子中愚昧,只想我儿踏踏实实活着。”

  “老夫听说韩阿爹年轻时也是见过世面的,难道就不想孩子有一番出息?”

  “徐公可看见韩某的左腿?那就是年少轻狂的代价,不妨告诉徐公,旁人都以为这退是为打仗残的,但其实是我自己扎的。”

  “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见我的妻儿,可我好多同袍,他们埋骨荒郊,妻儿也只怕早就饿死,皇帝换了谁,与我们这些草民有多大关系呢,徐公说是不是?”

  “既然如此,那韩老爹容我和昭皙说几句话别吧。”

  “徐公请便。”

  阿爹回头看看完全处在震惊中的韩小义,浑浑噩噩里韩小义想起少年时,总被村北二蛋一伙子骂他兄弟两是跛子儿。

  也不知打了多少回,还回回都是大哥冲前头,一边抡拳还一边喊着“不许笑我爹,我爹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明明就长了一张娇气的脸,顶着一脸抓痕被阿娘教训,也咬牙昂着头,两兄弟站一排,斗鸡一般。

  这一次离开徐家,经过那徐小姐身边,韩小义却看见大哥红了眼,深深看一眼徐萍儿,末了只顾低头疾步。

  徐小姐用帕子遮面的动作缓了缓,眼汪汪余光回望一眼,低头拭泪。

  当晚大哥没吃饭,夜里翻来覆去的,床板吱吱嘎嘎的,吵得韩小义睡不着,便抱怨“等你做了倒插门儿,我就拆了你那破床,独个占一间屋,多好。”

  “倒插门?”

  “嗯,阿爹给你定了老郑家的胖二妮。”

  “郑秀儿?”

  “就是啊,过几天家里要有一顿大肉吃,只要你好好把你老丈人手艺学到手,你以后肯定月月有荤腥儿,到时候别忘了你兄弟我,这可是十里八乡难得的好亲,你可别不识好歹。”

  “你这么眼馋,你咋不要呢?”

  “我不是没你好看吗,像这样但凡有些家私的姑娘那能看上我呀。”

  韩满子不禁脑子里闪过那郑二妮往日形容,胖得没腰没臀,拿着一把大刀咣咣剁猪肉,感觉三里开外都能听到的动静儿。

  明明魁梧得两个男子比不过,见了他还总一脸娇羞,那大脸盘子,笑得没鼻子没眼的样儿,一阵寒颤。

  噌的从床上跳起来,抓起一破布卷包袱,韩小义一看也忙跟起来,眼看着他家大哥要跳窗,赶紧拉住呵道“你敢逃婚,你让爹娘今后怎么做人?”

  “小义你放过我吧,大哥要是娶了郑秀儿,也会被她身上的猪油味儿熏死的,哥求你了。”

  “不行,你下来,要不我喊人了。”

  “不许叫唤。”韩满子一着急,捂了韩小义的嘴。

  就这样纠纠缠缠出了七坳村,然后韩满子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说是

  什么举荐书,有了这个去大梁,便能谋个好差事。

  大梁你知道吧,那可是首府,美女如云,金银遍地,等大哥飞黄腾达,就给你炖炖红烧肉,天天女儿红,再给你找一个大家闺秀做老婆,羡慕不死二狗子他们。

  韩小义捧着那封信,咽口水,惊奇“就凭这一封信,就能当大官儿?”

  “大官?”韩满子脑子里歘的一下,虽然好像觉得,小弟有些会错意,但也只能顺水推舟。

  “是啊,你可不知道,徐先生以前可是大梁的京官儿,信上的大官是他的过命的故交,你就等着和我一块过好日子吧。”

  可怜襄川县距离北梁都千里迢迢,从秋到冬,盘缠三个月后便见了底,韩小义闹着要折返。

  韩满子继续骗他说京城的路早已比家乡近,不想饿死路上,往京城岂不近些。

  最后三文钱,韩小义买了一把砍刀,一路砍蓑草,打草鞋。

  冬三月的,草鞋不好出,便半推半送,只求换一个粗饼子,一碗热开水,饥一顿饱一顿,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才一身破烂跨进了北梁都的门。

  这一天北梁城长街上,人头攒动,张灯结彩,篝火通明。

  终究让韩小义相信了,京都繁华,还要数进城来,见一户朱红门前排长队的一番奇遇,其实徐孝廉家每年布施,他也不是没见过,随着年年去随着阿娘挤半天,不过半袋子小米。

  可是京城的布施可不一般,不但有白米,天上还能撒银子,那大概是韩小以为,此生第一次见银子,尽管僧多粥少他两兄弟,也弄了个鼻青脸肿。

  却还是傻笑着,紧紧抱住了两袋米没洒,一瘸一拐奔着街边卖鸡腿儿的摊子跑去。

  屋檐下,两兄弟狂犬一般啃完了鸡腿,砸吧嘴,一嘴的油花花舍不得擦。

  可是许久没沾荤腥儿的幸福感,来了还有些反胃,韩小义强忍着,哈哈哈笑起来。

  笑着把粮食丢在一边,眼看着一个小乞儿跑过来,卷走。

  韩满子正要发急,韩小义却笑话他“你说咱两这是为啥啊?”

  韩小义指着自己青紫的脸,嘲笑“明天咱两打听清楚了尤大人的官署,书信往上一递,咱们就不一样了。”

  韩满子也笑起来,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绑在胸前的破包袱,手却空了,一低头,眼里骤然失了魂。

  两兄弟踉踉跄跄,奔着那朱红高门去,大门紧闭,街前空空,满地狼藉,唯独不见那黑灰的破布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