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愧疚

  八十岁的易敬怀念旧事的时候,脑海里总会出现的第二个场景,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是它。

  它甚至不是他这辈子的真实经历——

  那是一间小小的院子,新雨过后,漆黑瓦片上的青苔绿得几乎刺眼,檐头水滴答在青石地上,细细地汇入庭院中央的凹凼凼里,取的大约是“四水归唐”的聚财之意。

  他坐在门槛上发愣,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饭了,你这泼妇。”那人说着,语气却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似乎平日里对他很是关怀、而说话时又有点无奈。

  简单地说……像是自家孩子到了叛逆期的母亲。

  他站起来,蹦蹦跳跳地进屋去,然后把饭桌边的板凳转了个个,骑马似的坐在上头,一边伸手讨筷子,一边欢乐地笑道:“老子怎么说也是个泼爷们!”

  把筷子塞到他手里、然后端着一碗饭一脸四大皆空地坐到他对面的人,居然长着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是虞牧。

  四大皆空的虞牧说:“不过是换一条道走,你这性情变得也太离谱了点——你真的是秦秩?该不会是他不想在这待了,又不敢告诉我,然后就把你变成了他的样子、强迫你来糊弄我的吧?”

  他立刻拾掇出一张仙气飘飘的脸:“阿绥说的哪里话。”

  虞牧瞟了一眼被他骑在裆下的长板凳,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手:“哈哈,果然是你呢,没骗我,哈哈。”

  扒了两口饭,虞牧又道:“子河,名字的事……”

  “没得商量。”易敬感到自己这样说道。

  “我确实是还没什么想法……可你那个‘荠菜馄饨’也太离谱了。”

  “口令可以用你的嘛。”他摇头晃脑地开始了他的吟唱,“云乡有……”

  虞牧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明白过来这不孝子即将要说出什么东西,顿时色变,举起筷子对着桌上碗盘乱敲一气,叮叮当当地弄出了一阵噪音,一边大声说:“闭嘴!别让我听见那玩意!”

  秦秩贼兮兮地笑着,嗦了嗦筷子尖尖,然后大声吼叫:“河、随、风、之、汐、花、树、未、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虞渊之牧,妖仙蒙绥,此生第一句口占,真是潘江陆海、字字珠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后这温馨日常片就变成了武打片,再后来……变成了A片。

  在公交车上晃悠的十八岁的易敬作为一名纯洁的大好青年,不太好意思深究这段突然冒出来的记忆。

  易敬最近大概是真的不太对劲。

  这话不止指那一段一段冒出来的前世记忆——毕竟这件事的原因很明确。

  不对劲的是他近些天来清奇的思维。尽管往常的他也拥有一颗神奇大脑,总会往外冒一些正常人不能理解的想法,可那最多也只能略略表现一下被“成为魔法少女”的中二病耽误的、本可以用来跟虞牧做同学的天赋。如今却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变成了一个姑娘。

  这段记忆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脑海中时,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点——这段记忆里的虞牧,似乎并不介意秦子河是否变成了另一个人。

  ……或许在虞牧眼中,并没有什么前世今生,也没有什么“秦秩”或是“易敬”,只是那一段魂魄、一团天地之灵而已。

  易敬咂摸了两下滋味,也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悟到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大概确实是没救了。

  ——操他妈的,即便真是那样,又说明得了什么呢?

  司机大概是说累了,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抓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呜哩哇啦地再接再厉了。

  易敬敷衍地应了两声,忽然觉得这公交司机的满口方言里似乎闪过了一个熟悉的发音,然而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闲得无聊,于是又产生了些奇葩想法——他打开手机录音机,把司机接下来的话全录了下来。

  ……

  坐错公交又坐过站又数度转车的智障青年易敬,终于到家时,给他开门的又是已经吃完了饭、在厨房里捣乱外加跟老头子调情的慈母金絮女士。

  易敬慢吞吞地换了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我这是没饭吃了?”

  “不是,这都几点了?”金絮女士好像听到什么很奇怪的事,“等你吃饭,你想我们饿死吗?”

  易敬抬头望了一眼挂钟:“……这才六点半,我觉得你们其实完全等得及的。”

  老爹闻言从厨房里探出一个脑袋:“刚捞上来的活鱼,新鲜的,等不及。”

  易敬:“……”

  他的老母亲至今保留着初为人妻时的稚嫩,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自己成家之后,家务一切随缘,夫妻两人就家庭内务约法三章,其中贯彻得最到实处的就是“谁先受不了谁打扫”这一则。

  与之并列的还有“谁先拉屎谁买纸”等等奇葩约定。

  当年学校响应号召,倡导家风建设,懵懂无知的易敬心想这可不就是现成的么,于是刷刷刷就把自家的“家规”写了上去。

  ——换得表格被全校老师传阅,那段时间他一走进办公室就能听到尊敬的老师喷茶的声音,简直就跟奇尬无比的QQ群入场特效一样。

  故而,他的房间自然不会有人通风也不会有人打扫,必定还是他离家时的模样——简称狗窝。

  易敬口中仍控诉着爹妈的无情,一手随意地推开门。

  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对劲。

  他那神奇的直觉并没有告诉他具体哪不对劲。易敬站在门口抓着头皮愣了好久,才渐渐反应过来,触目所及之处确实是少了一件东西。

  ——易敬的床头垂着一串千纸鹤,是小学毕业时同学送的纪念品,当时他还特意往墙上钉了一只小弯钩,挂完还美滋滋地陶醉其中了许久。

  从那以后,这一串六个千纸鹤就这样默默地陪在他的床头,就好像那六年的无忧时光。偶有夜风荡起窗帘,它也不被波及,就那样毫无存在感地存在着,算来也已有六年了。

  易敬愣愣地盯着那只空荡荡的钩子,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想不起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了。

  ……只是六年而已吧?

  他爬上床,打开手机电筒,亡羊补牢地往墙缝里瞄了半天,仿佛看见了一团灰蒙蒙的纸,又仿佛没有。

  房间狭小,不好挪开床来看,他于是手动转战床底,伸头进去看个究竟。

  他从来不记得清扫床底,灰尘足足积了有两毫米厚。他伸手去抓那东西时,甚至有一瞬间怀疑那其实是只死老鼠。

  所幸不是。

  可看起来也不像是千纸鹤。

  易敬把那东西拿远了些,捏着鼻子抖了两下,抖落些尘土,发现那东西原本的底色居然是大红——那是一只舞蹈鞋。

  ……这都哪跟哪啊?他什么时候穿过那种东西?

  他拎着一只红舞鞋,坐在地板上呆滞了很久,依稀想起来,在他五六岁的时候,他老娘似乎是莫名其妙地抽过一次风,突发奇想地给他报了个幼儿舞蹈班,颇给他制造了些童年阴影。

  后来他鼓起了十足的勇气,偷偷摸摸地把其中一只舞鞋丢到了当时空置的小房间的床底下,然后在某次上课之前借口找不到鞋,赖了一节课,从此便再没有继续。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吧?竟然已经久远到了……当时感觉那么糟心的事,如今都想不起来了。

  他的全部生命才十九年不到,就已经是多忘事的贵人了,那……

  像虞牧那样的,活了千八百年依旧年轻态的家伙们,他们是否还能记得起自己的童年?

  他又忍不住想深了一层——他如今灵力已经勉强算那么回事,若是真让他碰了大运、得以延年益寿那么百八十年,到那时,他还能不能记得四五岁时那个仅仅是邻家小哥哥的虞牧——能不能记得,作为一个纯粹的凡人是什么滋味?

  这问题有点戳人,易敬被自己胡思乱想得有些不安,莫名想要重温一下童年时光——

  他从地上爬起来,拉开书桌抽屉。

  然后瞪大了眼睛。

  ——棕,红,橙,黄,绿,蓝。六只色泽鲜艳的千纸鹤串在一根雪白的棉线上,焕然如新,随着抽屉的活动,轻轻晃了晃。

  他想起来了。那是个特别可爱的女孩。

  当年意外收到这串特别的礼物,兴奋得他连续几天都仿佛罹患精神病,不知搭错了哪根弦,总觉得爸妈会从这串千纸鹤里发现些他“早恋”的迹象,心虚地这宝贝在抽屉里藏了好几天,脑子终于正常了些,满脸通红地开始考量着要把它挂在显眼处,好充作那与他分隔两校的小姑娘,陪在他身边。

  这是六年前的抽屉。

  易敬愣了一会,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恐怖的猜测:或许,这房间也是从六年前来的?

  ……他在哪?

  易敬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周遭静得出奇。平日里分明连他家老爹在客厅里嗑瓜子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却一点声息也无。

  他心中一凛,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过了好一会儿,他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谍战片似的伸出手,轻轻拧开了门把手——

  饭厅里黑灯瞎火,方才还在吵吵闹闹的洗碗的父亲、耍赖的母亲,漫漫地充盈在整间屋子里的人间烟火气,霎时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