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地为笼

  山顶荡着夏末秋初的风,星月寂然,虫鸣也不闻一声。

  气氛尴尬,两人都一个劲地瞎扯皮打哈哈,甚至根本不管对方到底讲了什么,只想着使劲说话把气氛活络回来。

  一时间,山顶上多了两个有病的人。

  易敬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还想着逼问虞牧到底为什么把他骗到这儿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筑成这山顶望月台的万千砖石正隐隐震颤,应和着深藏地底的古老神迹的嗡鸣。

  ……

  权铄没有料到自己能立刻找到林俣,林俣也想不到权铄竟会出现在这里。

  无论是沉郁警醒的权铄,还是从容不迫的林俣,一时间都愣愣地失了神。

  许久,不知是谁的一声压抑的抽泣,紧接着,有人哽咽着声音,喃喃自语一般说:“……你回来了。”

  白日高悬,天地万物皆被照得亮堂堂,是个舒畅的好天气。

  林俣在兜头盖脸的阳光中死死地瞪大眼盯着,久之,竟落下泪来。

  两人平日聚少离多,生离骤然成了死别,伤怀只是其一,更多的还是不真实感。

  生是不会回来,死是永远回不来——说出来无情无义,但差别确实不大。

  林俣一向乐于收集除“七星鬼魅”之外的“人类无可救药”的证据——自我是最重要的来源。

  冷静。冷静。

  滴水不漏。

  许是过于专注于自控,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这个人抱在怀里、勒得气都快喘不过来。

  林上人挂着满脸的泪水,冷冷淡淡地望着眩目的太阳,低声说:“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权铄全身一颤,勒得他更紧了。

  世间蒙昧的生灵,为了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情谊,许下誓言,生死相系。

  身死之处,葛生蒙楚。

  夏日冬之夜,终有归期。

  ……

  “不过话说回来,‘停星’到底是什么意思?”

  虞牧眨了两下眼,敛起了满脸呆子一样的笑,轻轻低下头,蓬松的额发笼至眉梢,下边是纤长浓密的睫毛。

  易敬心头一跳。

  这般神态他太熟悉了:第一次教他法术时、讲数学题把他讲得满头草泥马时、还有那夜掌灯之前——总之,每当这狗人摆出这种腔调,就是他要装逼了。

  只听虞牧柔柔地笑了一声,轻声道:“我以为你走上山顶就看出来了呢。”

  “?”

  “我们上山时月亮是那么高,”虞牧顶着他装逼专用的端庄,闲闲地抬起手臂,指了指,“该有一个小时了吧?你看它动过么?”

  易敬仰着头看了很久,然后说:“……卧槽。”

  依照往常的惯例,这个“像个妖仙”的虞牧会在世间停留到整个装逼过程终止的那一刻,但今天——

  风姿绰约的九尾狐没多久就泄了气,手一垂背一驼,就变回了平日的智障青年:“我刚刚是不是很帅?”

  “……你以前还能帅久一点的,该反思一下了。”

  ……

  权铄并没有放开林俣的意思,好像打算就这样抱到天荒地老。

  林俣也并不听从理智推开他,只是默然无语地趴在他肩头,一边想着果然人类所思所言所为是三码事。

  蒙楚与野蔓被触发,死亡是事实。

  ——又莫名其妙地想起这神奇的转生术法的名字。

  三千雏鸟。

  说起来,那只在野蔓幻境中得以永生的妖仙,也只不过与沉沦于无尽轮回中的众生一样,以天地光阴为笼。

  ……

  虞牧仰面躺着,面对着无垠宇宙,口中的话大概算是在说给易敬听,却连悄悄话的沙沙声也没有发出,几乎只是做着口型:

  “我记得从前那个我留下的每一处痕迹,也能像主人一样地使用它们,就好像我还是当年的瑞兽灵狐。——可我不是了。”

  在秘境里做了几千年馄饨馅的幼年虞牧,终于算是解脱了。

  可是他一死,妖仙就消失了。

  易敬听不见他说话,只当这人又诡异地沉默了,奇怪道:“你怎么回事?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虞牧的声音虚虚的:“这座山是子河从前的居所,也是我初入人世时第一个落脚处。”

  易敬“嗯”了一声,表示自己虽然不明白,但是在听。

  “很久以前,我在山下埋了一个法阵。”虞牧说,“我可以操纵这里的时间。”

  易敬沉默了很久。这不是多么意外的答案。

  飒飒地吹了半晚上的秋风渐渐停了,虞牧也没有继续解释。没了说话的声音,天地寂静得仿佛不存在。

  ……

  孤魂刚刚恢复了丁点意识,尚且迷糊着,身体却下意识地猛一抽搐,硬生生把自己折腾醒了。

  四周很暗,不知是什么地方。

  他依稀记得,他失去意识之前,好像是在……在哪?看清楚了,但还是不知道——他不认识那个地方。

  好像、好像那个很厉害的大妖怪来过,然后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然后他难受了几天的身体就莫名其妙地舒服了不少,然后……

  “啊——!”

  孤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大叫:“谁?!!”

  那个声音神经质地嗫嚅道:“我不知道!你别找我!我不知道!……”

  孤魂扶着背靠的墙壁站起来,试探着朝那个方向靠近了一步。

  “我错了……”那人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边哭边口齿不清地道,“妈妈……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孤魂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诸如“妈妈”这类的字眼。

  “我不该看的……”那人说完这最后一句,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孤魂大声喝道:“闭!嘴!!”

  紧接着,他听见这不知面积几何的空间居然荡起了回声:“闭!嘴!……”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却没有靠回墙上。

  ——先前他们说话也没有回声。难道这地方突然变了?

  唰。

  世界突然亮了。

  孤魂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失明了几秒。

  他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模糊地看见两个男人的背影。

  自从双亲去世之后,往日里正义凛然的术士们好像一夜之间全都心怀叵测了起来,孤魂无一日不在生死一线间跳跃,早就忘记了世间还有一个词叫信任。

  趁着那两人没发现,孤魂大略扫视了一下四周,寻了块大石头,悄悄躲到后头。

  谁知那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神经兮兮的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大叫道:“别走!”

  前头坐着的那两人闻声回过头来,刚好与孤魂对视。

  ……

  “你是不是,正需要这个?”

  “妖丹?这难道就是……”迟花垂下眼,默了一会儿,抬起头,“你要我做什么?”

  洞中的另一人逆着幽微的月光,身形只是一团混黑,声音也平平无奇没什么辨识度。

  他抬起手,在迟花眼前一抹,化出一片荧荧闪光的水幕:“这个人——你认识吧?”

  ……

  眼前人的泪痕未干,背后却冷不丁地冒出了两个不知从哪来的孩子——其中一个他还开过玩笑要认作儿子,权铄的情绪一时间青黄不接。

  倒是林俣先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爬起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权铄心头一跳,猛地看向林俣:为什么要说“进”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你,哈哈哈……”那疯子一样的少年目光散乱,笑得五官挪位。

  孤魂则恰恰相反,一声不吭,只是阴郁地低着头,狠狠地盯着林俣。

  权铄又是一惊:若孤魂只是对一切旁人抱有敌意,这另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孤魂大声吼道。

  权铄晃了晃脑袋。他不该怀疑生死相许的道侣。

  林俣却叹了口气:“不该进来的……这要我怎么送你们出去呢。”

  “你!是!谁!”

  “哈哈哈,你终于,哈哈哈……”

  魔音贯耳,林俣皱了皱眉,回头对权铄笑道:“幸好虞牧先把你送进来,要不然我们真是一点气氛都不会有了。”

  权铄跟着笑了笑,心下却不由自主地想道:林俣是怎么知道,那老狐狸用幻阵骗了他的呢?

  ……

  “最简单明了的说法,”虞牧盯着天边一动不动的月牙,“你给电脑装过虚拟机吗?”

  易敬:“说人话。”

  “你不应该佩服一下我,几千年前就能造出这么超越时代的东西吗——”虞牧说,“‘停星’,是个笼子,连光年之外的星星也逃不出去——进入这里的人不会发觉阵法的存在,甚至可以在里头用‘野蔓’那样的时空法术。”

  虞牧停下了话音,没有继续说下去,易敬却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凡进入这里的人,无论施用何等偷天换日的神通,都只是在这小小的一座山上,在小小一个凡世生灵的掌控之下。

  “所以你知道他们在这里造学校的时候我心里有多崩溃了吧?”虞牧小声埋怨,“要不是为了改阵法,你一出生我就能到你家隔壁蹲着了。”

  虞牧停顿了一下,又道:“林俣直接进‘那里’,占了‘我’的灵力和记忆,来到这座山上,像主人一样地顺利使用阵法的功能,一定会认为自己就是这里的阵主。”

  易敬反应了好一会,悚然道:“那他……这是,出不来了?”

  “嗯。”

  “他是占了你的灵力,可、可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易敬卡了好久,颤声说道,说完又想起那人杀的似乎是虞牧自己的一个分身,杀身之仇的确值得他如此作为,刚才发出那般言论的自己简直不是人,顿时口舌发苦地又道,“……对不起。”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