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凡尘

  易敬爬上四楼,微微有些气喘。筒子楼的楼道里没有灯,他一手伸进衣服口袋摸钥匙,另一手就去摸门上的钥匙孔。

  虞牧从他对门搬走之后,新来的那一家是一对年轻夫妇,不知在什么地方打工,总是早出晚归,没有孩子,总之安静得就像不存在。

  楼上楼下住的大多是老人,这时候也早就全都睡熟了。

  只有楼外的鸟叫虫鸣。

  高中下晚自习的时间远远早于现在这个点,偶尔出去玩得晚了,也就干脆往家里打个电话,到虞牧那恬不知耻地蹭半张床。

  这是完全陌生的家。

  钥匙插进锁孔,喀嗒一响。

  居然有一丝光从微开的门缝钻了出来——家里还有人没睡!

  易敬愣了一下,从门缝里伸脖子瞧了瞧。

  饭厅里是他家老爹,撑着头打瞌睡。

  退宿的事还没办妥,也没跟家里说过,易敬想不出他这会是在等谁。

  轻手轻脚地把门开大了些,轻手轻脚地踩到门口的地毯上,两脚互踩了下脚后跟简便脱鞋,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拖鞋里,然而关门时终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咔哒”一声。

  打盹的老爹甩了一下头,醒了,睡眼惺忪地哼了一声:“唔?你怎么回来了?”

  易敬犹豫了一下,说:“爸爸,我申请军训缓训了。”

  “哦,”他老爹答应着,一边打了个眼角渗泪的大哈欠,撑着桌面站起来往卧室走,一边顺口啰嗦,“那也不要玩这么晚,不安全。唉,真快啊,你都上大学了,我跟你妈年纪也不轻了,以后还要靠你。”

  易敬的目光闪了闪,应道:“我知道。”

  “哎对了——”年近五十的父亲扶着门框站定,举起一根手指,明显迟钝地回过头,“你上次说,小牧考到哪里了?嘶……我给忘了,算了,记性不好了……你们没事也常联系,那是个好孩子……”

  易敬低着头,正五味杂陈,无意间看见了自己老爹手里捏着的手机,无奈道:“爸,你这是又玩手机睡着了?”

  他爸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是奇怪,以前明明不会的——去给我关个灯,我这房门一开,你妈一看外面亮的,我就穿帮了。”

  易敬笑了笑,“嗯”了一声。

  他那不靠谱的老爹老娘,深夜唱K、弄得邻居砸门,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

  易敬仰面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四仰八叉,肚子上象征性地搭了一条薄毛毯——同时也是他的浴巾。

  窗户大开着,时时有微风飘进来。

  论良心,他此时不该在这里。

  可虞牧一再阻拦,应当确实是有非阻止他不可的理由——妖仙的世界,或许确实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平心而论,他有些害怕。

  只当不知道自己其实可以拥有如何恐怖的力量,不去搅和那些千年老妖的龃龉,安心缩头做个开开心心的凡人,把麻烦留给本就在麻烦之中的虞牧,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居月诸说得没错,红尘俗世,本就是每一个凡人生来就注定不能摆脱的羁绊。

  本该如此。

  可他也实在有些忐忑:虞牧发现他果然听话没有跟过来时,心里该是怎样想的?

  会欣慰于他的识趣么,还是——易敬莫名地竟有些希望如此——失望呢?

  不会吧。若是失望,那么从小到大每一天,虞牧都在失望。毕竟就他目前的了解,一切信息都表明,他跟那位上古大能一点也不像。

  不,不,或许在虞牧眼中,“易敬”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只是保存他故友一缕残魂的容器。

  ……不对不对,跑题了。他在找什么借口。十几年的情谊,哪怕是养了个狗,在那等情境下,也不会像他这样毫不留恋地扭头就走。

  虞牧还会原谅他吗?

  他侧着头盯着窗外窄伶伶的一角天空,手脚发凉地思考了许久,终于自暴自弃地想:到时候就骗他说我找了半天没找着就是了,反正他也没地方求证去。

  这念头一起,瞬间安抚了他惴惴不安的良心,甚至还凭着超凡脱俗的想象力补充了颇多细节,极具真实性,简直连他自己都快被骗过去了。

  纳入窗框的一方天空是纯粹的深蓝,甚是明净,夜风轻柔,不凉。

  是一个很舒服的夏夜。

  没多久,轻风为他沃出的睡意便足够他入眠了。

  梦境也很柔和,是一片平野,水草丰茂,流云漫天,远处依稀能见些淡青色的山影。

  他生来就没长什么文艺细胞,曾以诡异的审美趣味把美术老师折腾得欲仙欲死,几乎想让他成为史上第一个因挂副科拿不到高中毕业证的奇人——他们学校是全市唯一一所坚持逼迫所有学生必须上艺术课的神奇高中。

  但眼前这番景象,却少见地在他心中引起了些微妙的共鸣。

  这前所未有的感觉有趣极了。他仰起头,让水润润的阳光洒了他满脸——虽然明知道是做梦,可这里的景色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哈!”一道黑影突地蹦起来,几乎扑到他脸上。

  “操!”易敬睁大了眼,万分惊恐地瞪着这只突然冒出来的不明生物。

  不明生物落地变作了一个眉目分明的人,仍如兽形时一般举着两只前爪,笑嘻嘻地说:“居然能把上仙大人你吓到爆粗?看来这地洞法术很成功啊!”

  易敬震惊道:“……虞牧?!你、你……你怎么……我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的“虞牧”看起来只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一派天真,显然不是他熟悉的那一个。

  “‘虞牧’?那是谁?”孩子模样的虞牧眨眨眼,疑惑道,“不是吧子河,你才认识几个天妖,这都能忘了?”

  易敬说不出话。

  “真忘了?”虞牧匪夷所思地抓耳挠腮,“我们半个时辰之前才见过!”

  一个小时之前他们确实见过。这似梦非梦,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啊?”

  小虞牧一脸中年老男人般的沧桑,叹了口气:“我辛辛苦苦做出这个秘境来,只是想方便你在想见我时能找到我——毕竟你都散成蛋花汤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主动找你。”

  易敬心中隐隐一动。这句话好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信息。

  “你刚才说,这是你做的?”

  小虞牧还没有感慨完,是故无视了他的发问:“……结果你们一个个——不对,‘一块块的’,百八十年才能想起我一次,而且每次来都要问一句这是哪——这是哪,这是你爹我用这双无与伦比的造物之爪,给儿子你造出的‘荠菜馄饨’秘境!”

  这自称为爹的说话方式跟现在的虞牧简直一模一样。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荠菜馄饨?”

  “就是人类的那个典故,‘须弥藏于芥子,芥子却在须弥山’,”小虞牧跳起来与他平视,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我把它变成现实了!”

  “……到底是什么菜?”

  小虞牧一下一下不停地蹦,一边说:“秘境的本体是秘境里的一棵荠菜——那时候不太识字,两个字长得差不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真山真水真太阳月亮,而且自带轮回,生生不息,不受幽冥控制——不受幽冥控制!你知道这是多么高级的法术,需要多么高超的技术吗!”

  他根本不给易敬插话的机会,叭叭叭叭连珠炮似的说:“我苦心钻研了五百年,尾巴毛都掉了一堆!这都是为了你!——你竟敢不识货?!”

  易敬听得一头雾水,除了“尾巴脱毛”,基本上一个字都理解不了。

  然而小虞牧的眼睛亮得快变成星星了,他也只得努力做出完全明白了的表情,喝彩道:“好!”

  “我就知道,你也跟他们一样,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小虞牧哀嚎一声,咻地变回了白白软软的狐狸形状,一屁股坐在满地尾巴上,甩了甩头,“我真傻,真的。我居然指望蛋花汤能孵出小鸡来。”

  满心盼着来世再见,却发现上仙大人的来世们全都是他这样的傻蛋,好像确实是挺惨的。易敬一边同情他一边同情自己,一边试图找补:“我、我还是能听懂一点的——这法术是偷出了一块空间?”

  “随便划个结界也能划出一块空间。”小虞牧八叉着两条后腿,看起来更绝望了,“你真没一点头绪?子河当年可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易敬想到他刚才说过的“轮回”,改口道:“是时间?”

  屁股底下压着一堆尾巴、好像自带坐垫似的九尾狐目光空洞地看着他:“儿子,你上我这来猜谜语了是吧?”

  这狗人简直跟指着压轴题说是送分题,引学生心态爆炸地猜来猜去,然后喝一口茶水痛快开骂的数学老师同一副嘴脸。

  “……”易敬嘿然,然后回以人格侮辱,“狗子,你知道吗,现世的你也喜欢跟人寻求父子关系,每天追在我后头叫爸爸,有时候还会叫爷爷。”

  “这里就是现世。”狐狸叹了口气,“这里原本是东海上的一个孤岛,我圈了它一年时间而已——简单点说就是,除了我,秘境之内的一切都在不断重复那一年。这是一个真实、而且完整的世界,只不过只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