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牧施术将那影像复制了一份，一边说：“军训一共二十一天，可这地图上少说也有五十个光点。”

　　“五十四个。”林俣说，“这也是我不明白的——现今的术士当中，灵力高到能够杀死大妖的本就是凤毛麟角，无人保护的遗孤真的会有这么多吗？”

　　他呼了口气，又说：“还有，你看，这些小点……似乎在这个地方特别密集——这地方没什么大城市，而现在，有本事的术士，大多会待在大城市。”

　　虞牧默了一会，简要讲了讲此前山洞崩塌、怨灵逃逸的事。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些怨灵才是他们的目标。”虞牧目光沉沉，“所谓‘怨灵’，只不过是绞成一堆的魂魄碎片，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除了吓人，能有什么攻击力？而它们同样是天地灵气凝聚而成——人的魂魄，本就是灵气充沛的天材地宝，要真论起来，恐怕比一些妖丹的质量还好些。”

　　然后伸手在那漂浮的地图前一抹，半数以上的光点闪烁着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这一回，很明显，这些变色的点确实就是由一点辐射而出。

　　而它们的中心——地图比例太小，又没有详细注记，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省份。那里正是虞牧和易敬的家乡。

　　“暑假两个多月时间里，我已经处理了绝大部分。”虞牧说着，又一抬手，刺目的红色光点渐渐熄灭，只留下了外围的寥寥数个。

　　一张全新的猎杀地图悠悠然飘浮在半空。

　　虞牧看着这张地图，不禁愣了一下，然后甚是悲伤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林俣上上下下地又将那地图看了好几遍，惊得呆了。

　　他颤抖着手，指着大半光点隐去后、在地图上形成的新的聚集点：“这个……也是那么回事？”

　　这回比刚才更不正常——新的聚集点，是在一片深山里。大约有十几个光点，但中心不太明显，辐射范围不大，故而在图上显示着更大集聚时观感上不明显。

　　虞牧定了定神，手指指向其中一个红点：“不知道，我回头找人去查……先不管那个——现在剩下的七个红点当中，应该来说，这个是最容易‘围猎’的。”

　　“怎么说？”

　　“最远。”虞牧言简意赅，“怨灵神志不清，即使是被炸了栖息地，大多也跑不了多远——能跑这么远的，大概是有些清醒、有能力作祟的。这种怨灵，轮廓也会清晰些，容易捕获。”

　　林俣轻声接着他说：“也就最容易吸引术士去‘行侠仗义’。”

　　对啊，这也是个问题——万一引了太多术士一哄而上，分不清哪些是目标怎么办？

　　“对了，侪携会一般是怎么处理怨灵作祟的？”虞牧问。

　　林俣转过头，对虞牧展颜一笑：“耗法力的生意，收钱的永远抢不过咱们这种免费的——不会被人截胡的，放心。”

　　而且他们也只是想要线索，只需与“猎人”合理地碰上一面即可。

　　虞牧点点头：“他们一般什么时候出手？我们现在过去赶得及吗？”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既然大部分都已经被你处理了，为什么‘蒙楚’上还是有它们的标记？”林俣语气转冷，问道，“虞牧，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是怎么‘处理’的？”

　　虞牧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们平时是不是都作法超度它们？”

　　林俣点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我跟你们差不多，稍微有点区别——我用的是物理超度。”虞牧说完，也不看林俣是个什么表情，自顾自转身蹲下，在指尖聚起灵力，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画出了通往红点所指地点的传送法阵。

　　“传送阵？”林俣不解道，“依你的法力，用不着这么麻烦吧？”

　　虞牧把他拉进阵中，没有回答他。

　　就好像往调色盘注水似的，眼前的情境开始扭曲，然后重组为另一个模样。

　　这里是一片泥土地的白场，不远处是破旧的民居，四周都是绿意葱茏的群山。

　　应当是哪个山村前的广场。

　　身后传来一群人的骚动。

　　“有人来了？”“怎么还会有人来？”“好像也是高人诶？”“……”

　　虞牧微微屏息，跟着林俣转过身。

　　眼前是一字排开的七个人，头上皆戴着一式一样的小圆礼帽，身上皆穿着一式一样的黑色长衫，手中皆紧握着一式一样的桃木长剑。

　　这七人身后像模像样地摆着香案烛台，应当是正在作法。

　　再后边，则是一群看起来颇正常的围观群众，看打扮应当是附近的村民，方才的骚动正是来自于他们。

　　七人一齐开口道：“林上人，有何指教！”

　　这声音简直就像公鸭嗓大合唱一般，虞牧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林俣没管他，上前拱手一礼，朗声道：“七宝上人，晚辈有礼了。”

　　虞牧站在他身后，憋笑憋得甚是辛苦。

　　原本只是骗一个帮手来助他物理“超度”怨魂，没想到还能看见黑社会接头。

　　七宝上人齐声道：“此处妖魔自有我等料理，林上人可请回。”

　　后边看热闹的人们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围观高人作法，居然还能看见高人们抢生意，顿时热闹地议论起来。

　　虞牧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内心也十分好奇林俣该怎样介入这趟生意。

　　只见林上人微微偏过头，似乎觉得对面的说法很奇怪，接着他侧扬起一臂，顿时神棍气质满满：“此处妖魔实力不容小觑，七宝上人就这样任凭百姓围观，是不将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么？”

　　七人整整齐齐，言语掷地有声：“我七人在此，妖魔有何惧哉！”

　　围观众人此起彼伏地“哟”起来，交头接耳，都连连点头。

　　看起来，这些人距离真正的看戏就只差一把瓜子。

　　虞牧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哈哈大笑起来。

　　七宝上人十四道目光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林俣略嫌弃这个队友，转过头，有些无奈地说：“差不多行了……侪携会就是喜欢这么说话，我也没办法啊。”

　　“哈哈哈哈哈哈……行，我不笑了，噗哈哈……咳，真不笑了。”虞牧擦了擦脸，也不知擦去的是眼泪还是口水，“那个，七宝上人，斩妖除魔是我道门中人共同使命，也不必拒绝我们相助吧？”

　　七张脸整整齐齐地横眉竖目道：“这位道友可是看不起我七人修为！”

　　这场面实在是太好笑了，虞牧又忍不住嘴角上扬，拼命压住了，端着一张好似一本正经的脸，道：“晚辈岂敢，但此处妖魔修为着实不容小觑，留我二人从旁协助，也好护得周围百姓安全。”

　　“不必！”七宝上人一齐厉声喝道，随即转过身继续作法，似是铁了心不让旁人参与。

　　虞牧偷偷瞟向林俣：怎么办？

　　林俣没有回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这七人作法的动作。

　　良久，虞牧耳朵一痒，收到了一条传音：“他们根本没有在超度，也没有在灭杀。”

　　虞牧自然看得出来。

　　这七个人，分明就是在跳舞。

　　林俣继续传音道：“而且正常来说，这种法事等到半夜再做效果会更好——这七个人，生怕别人抢了他们的‘猎物’呢。”

　　“其实人死后魂魄不过就是归于天地——我活到现在，夺舍的都见过好几个了，可‘轮回’还没听说有谁成功过。”虞牧抱着手臂欣赏舞蹈表演，一边对林俣传音道，“至少对我来说，这些怨灵是被超度还是猎杀，没有任何差别。”

　　林俣听懂了他的意思，顿了顿，不再传音，开口对他说道：“我听你的。”

　　虞牧笑着点了点头。

　　林俣莫名从这笑中品出了一丝不祥。

　　只见虞牧缓步走上前——前方是站成一列的七宝上人——他在正中那一位身后站定，借着那人身形的掩蔽，迅速捏了个法诀。

　　林俣大惊，立刻飞奔上前，驱散围观的村民。

　　与此同时，七宝上人发现贸然靠近的虞牧，刷地一下，一齐转过身，凶狠的目光立刻将他锁定在原地。

　　虞牧嘿嘿地笑了两声，向旁边退了两步，指指他们身后：“我想干什么不重要，法事可不能半途而废啊，让妖怪挣脱出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术士们谁都知道，怨灵除了吓人和捣乱以外，没什么特别的攻击力，这小年轻分明就是在挑事。

　　七人正想发作，却忽然齐齐地感到后背一凉。

　　面面相觑之后，七宝上人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铺天盖地的一团黑气在半空中咕噜咕噜地滚，好似沸腾了一般，其中还隐隐约约地刺出些血色光芒，不知是来自于什么邪物。

　　七宝上人也是当机立断，飞快地各就各位，抓起方才用来装模作样的法器，剑尖直指邪祟，眼放精光。

　　突然，光芒大盛。

　　这胆大包天的怨魂居然就这样大喇喇地在阳光下施展神通。

　　林俣赶走了所有村民，然后手忙脚乱地在广场外围布好隔绝灵力的法阵，正要回来，转头却看到了这样一坨黑黑红红的庞然大物，七宝上人的剑尖发着寒光，不知是映的阳光还是邪祟的妖法。

　　虞牧的身形被这坨大物遮住一半，但还能看清他是在朝这边招手。

　　“你干什么！”林俣怒道。

　　眼前忽然一花，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虞牧旁边。

　　虞牧叉着手歪着头看戏，一边奇怪地问道：“这七个人看起来也算是有头有脸，灵力也不算低，怎么就会来‘猎杀’这种小东西？”

　　他本只是随口一问，林俣听到这里，脸色却慢慢地变了。

　　虞牧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莫名苍白，愣了一下：“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

　　“走。”林俣一把抓住虞牧的手腕，“没那么简单。我们快走。”

　　他拖着虞牧才堪堪跑出两步，甚至还没等虞牧反应过来，平地上猛然掀起一阵妖风，将两人都掀离了地面。

　　虞牧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突然一花，身体便失了重。

　　耳边呼呼地尽是风响，黄土地在大风中漫天扬尘，人被卷在其中几乎目不能视。

　　林俣似乎是被旋风大力地往另一个方向牵引，没过多久，手掌就脱了力，松开了虞牧的手腕。

　　虞牧一边结印，一边扬声叫他，一开口就吃了一嘴土，也听不清林俣有没有回答。

　　而从眯成一条缝的眼睑中间，透过重重沙尘，似乎隐约有一个身影，白色宽袍大袖悠悠飘动。

　　来不及多在意。不过一瞬，法印结成，一团白光爆开，狂风缓缓落定。

　　虞牧两脚刚刚一沾地面，便又有一股狂风袭来——这次却不是扬尘万千的旋风，而是方才被他故意催动的那团怨灵。

　　于妖仙而言，怨魂本就算不得任何威胁，虞牧一挥手破开，站定后，却发现眼前的白地上竟空无一人。

　　七宝上人和林俣，都不见了踪影。

　　虞牧心头突地一跳，迅速抬手聚气，雪白的流光从掌心淌出，没入林俣先前所设结界被破后残余的符文中。

　　……方才那一阵怪风，仿佛只是想拖他一拖，将他排除在此事之外。

　　或许，那七人是没想到他这么快便破了这股旋风，才在慌乱之下不管不顾地将那团怨灵朝他丢过来。

　　结界是从东北角被破除的，他们定是往那边去了。

　　虞牧心念微动，转瞬间人已在百尺以外的草地上。

　　他蹲下来，手掌轻轻按在地上。掌下的泥土微微发光。

　　少顷，半松的土地忽然向上拱了一拱，又拱了一拱，露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

　　虞牧微微低头，耳语似的嘱咐了这小妖几句，柔声道：“去吧。”

　　毛茸茸的小妖一埋头又进了土里，飞快地刨起了土。

　　虞牧站起来躲开飞溅的黄土，呼出一口气，又转头看了看半空中那团懵懵懂懂地飘荡着的黑气，皱了皱眉，有点弄不清眼下的情况。

　　就在此时，他打气似的充进怨灵里的灵力失了效，隐隐泛红的大团黑雾泄气似的缩小，很快便回归了原来的状态，散在空中，那一看就不祥的黑气仅余了一条线。

　　怨灵毕竟弱小，失去栖息地逃了这么远，方才还被七人用道门法器震慑，此时又暴露在日光下，即使不“超度”也离消散不远了。

　　虞牧想了想，把那团难舍难分地绞在一起、弱小可怜无助的魂魄碎片收拢了，用一团灵力包裹着，挂到树上做灯笼。

　　耗到这时，他忽然若有所悟，扬手在空中化出了早晨复制来的狩猎地图。

　　他们学校所在城市的位置上，赫然闪亮着一颗白色光珠。

　　恰在此时，钻土的小妖找到了人，传来回信。

　　虞牧随手将那小小的回信法诀展开作小小一张地图，然后看着那上头与微信地图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目的地标志，愣了很久。

　　只怕……那特地从百十公里之外赶到这里、企图把偷猎者抓个现行的正义术士，才是真正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