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端总是这样欢快而平淡

  八十岁的易敬怀念旧事的时候,脑海里总会出现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高考结束后那个愁云惨淡的下午。

  那时候,虞牧按身份证号算出来的年龄说出去还有人信。

  大雨瓢泼之中,“十九岁”的虞牧身姿挺拔,模样却跟小姑娘一样青涩漂亮,如同从校园花圃里新砍下来的长竹竿,只要往头上绑几根鲜艳的公鸡毛,立刻就能用来挥蜘蛛网。

  ——之所以采用这样一个毫无情调的比喻,皆因为这个翩翩美少年他走出考场时说了一句同样毫无情调的话:“我家仓鼠重五斤,还会后空翻,你要来看看吗?”

  然后两个人就撑着一把绿油油的伞,一起回了虞牧家。

  那大概才是这段莫名其妙的孽缘真正的开始。

  虞牧是全班公认的奶神。

  虞牧奶班里五对情侣一对都留不下,五对情侣一对接着一对全都吹了。

  虞牧奶高考数学难到爆炸,这一年的高考数学就真的难到爆炸。

  “对正确没错就是这样,你得请我吃饭,补我被你奶死的三十分数学!”易敬暴躁道。

  然而虞牧并不想接这个锅,反驳道:“被我奶死三十分你就只剩四十分了!这怎么可能!”

  满分一百五。

  “我去你妈的大冬瓜!”易敬勃然大怒,抡圆了胳膊往虞牧脑袋呼过去。

  虞牧差点被他拍出脑震荡,顿时也是怒火中烧,往易敬腰窝里狠狠捅了一把。

  易敬整个人“蹦”地弹了起来,还没落地就咆哮道:“诶唷你胆子大了?!”

  “谁先动手的?摆正你身为我媳妇的地位!”

  两人就这么在大雨倾盆的楼底下打了起来。

  绿意盎然的雨伞是虞牧撑着,如今打起架来,自然不能把对手留在伞下。

  而撑着伞打架本身就是弱智行为。

  所以——

  半个小时后,淌着水的虞牧和淌着水的易敬,淌着水进了电梯,又在走廊淌下了两条长长的水迹,最后还把虞牧家的实木地板弄湿了一片。

  事实上进门时两人身上的水已经差不多流完了,之所以还会湿了地板,完全是因为易敬故意往地上打了个滚。

  一考傻三年,易敬明显是彻底失了智。

  这不只是因为今年的数学出卷人抽风似的邪魅一笑,勾走了万千少男少女的生魂。

  还因为今天下午,英语听力播放时间,打了雷。

  祸不单行。

  ……祸也不双行。

  易敬惊恐地发现,英语听力神雷击落的不仅是万千少男少女的大学梦,还有虞牧家小区的输电线。

  考虑之后,他决定稍微抱一丝希望,问:“哎,你们家热水器是太阳能的吧?”

  话刚刚出口,易敬就已经意识到一切幻想皆泡影——他听见虞牧打通了不知谁的电话:“借你家浴室洗个澡吧,白骨夫人。”

  “白骨夫人”是虞牧的初中同学,为人颇为奇葩。

  易敬并不认识对方,只是想着既然能答应出借浴室,那必然是没有任何不便的。

  他这样想着,眼前已经勾画出了一个笑颜爽朗、略带一丝娘炮的男人。

  故而,在敲开“白骨夫人”家大门之前,易敬并没有想过“夫人”二字竟不是个戏称。

  那不是个一般的男人。

  特别不一般。

  为什么说不一般?

  ……因为她是个女人。

  而且是个美人——那等美貌,人世间的凡夫俗子只消略微扫上一眼,这一生的梦境都将被这个身影占据。

  易敬木然地站了一会,捋了一把精湿的头发,低头看了看紧贴在身上的短袖校服,茫然地眨了眨眼。

  虞牧已经丝毫不见外地脱光了全身,坦然地站在浴室里,正要伸手把玻璃门拉上时,悚然听到了一句英语听力神雷般的咆哮:

  “虞牧你他妈让我到一个女生家里洗澡?!!!!!”

  ……

  白骨夫人咬着鲜红的长指甲,恨恨地抄下了水表的读数:“你以为你是‘掌灯人’,就能白嫖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妖吗?”

  虞牧看了看她抄下来的两个数字,淡定地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一个五毛钱的红包。

  “这还差不多。”白骨夫人收红包,半张脸挡在手机后边,依旧恨恨地说。

  “居月诸,是你先示警,是你叫我来的。”虞牧从来不肯背锅,正要进一步辩驳,忽然听见洗手间门把手“咯吱”一响。

  易敬从里边羞答答地探出半个脑袋,破口大骂:“老子他妈的没衣服!”

  居月诸放下手机,贼兮兮地笑了起来,颠颠跑进卧室,又颠颠地出来,手里多了一件花裙子。

  “是我叫你来的,但我不是叫你来洗澡的。”她语气平白带着股狠厉,然而干出来的事情又十分幼稚,“叫他穿上小裙子给我看,我就不加收你电费了。”

  易敬:“……”

  虞牧:“据我所知,你家的热水器烧的是天然气。”

  “但是没电它能动吗?你家烧的不是天然气?能动你怎么不回你自己家洗去?”居月诸毫不见外地靠在易敬脑袋边上的门框上,趁着受惊的易敬后退的当口,一把把粉色碎花的裙子塞进了门缝。

  门砰一声关上,留下一角裙摆被夹在外面。

  “夹住了,他没法穿。”虞牧好心提醒。

  居月诸莫名其妙:“他自己关的门,跟我有什么关系?”

  虞牧觉得她说得有理,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此时的易敬,究竟该打开门穿上女装再出来呢,还是打开门不穿就出来呢?

  “杀千刀的狗男女!!!”

  虞牧反应过来,顿时感觉这小妖精办事十分不厚道,然而还没酝酿好谴责的辞令,就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门外咣咣一阵响,与此同时,居月诸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外卖。”她挂断电话,说。

  虞牧跟着她往外走,帮她拎了一包外卖,奇道:“你又不用吃东西。”

  不知为何,虞牧感觉她好像僵了一下。

  居月诸沉着脸把另一包吃的放在饭桌上,沉着声音说:“想要?三倍价格。”

  “……我为什么不自己再点一份呢。”

  居月诸整个妖依然是沉沉的,沉得好像九宫格里的八爪鱼,漏勺都捞不上来:“因为我可以在楼下布幻阵让外卖小哥找不到路。”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整个妖又往下一沉,沉得好像辣油大火锅里煮过了头的八爪鱼,找都找不到:“还因为我缺钱。”

  虞牧正无语,忽然,被困厕所的易敬大声尖叫起来:“你们这对狗男女!光天化日地吃饭!!不要脸!!”

  尚且来不及思考光天化日为什么不能吃饭,两人便看到一个暴跳如雷的身影六亲不认地冲到了客厅中央,关键部位围着一条粉色碎花的不明织物。

  厨房和阳台的门窗透亮,一阵雨后的清风穿堂而过。

  “白骨精,六点了,我们先别说其他的,先对下高考答案吧。”满心拥塞了仇恨而显得尤为平静的易敬如是说道。

  居月诸也很平静地说:“好啊,但是对完答案我有可能生无可恋,今晚的行动中就无法正常发挥,甚至可能误伤友军。”

  虞牧:“……你们做人是不是做得太投入了点。”

  居月诸莫名其妙:“投入有什么不好的?三百年前我女扮男装出来混,还因为屡试不第跳过河呢。”

  八爪鱼跳河似乎确实不会有什么“不好”,虞牧又一次被她说服了。

  至于“投入”有哪里“好”,还是不知道。

  易敬围着粉色碎花在餐桌边上坐下,镇定地问:“今晚又是哪里出了状况?”

  “你们学校附近有个度假村,你们知道吧?”居月诸用一种神棍似的语气说,“那里啊,闹鬼了。”

  易敬平平板板地说:“他妈的你个白骨精在瞎讲点什么?”

  居月诸不解,并对他的措辞表示了不满。

  虞牧突然一伸手,易敬随即惊悚地听到一阵令人抓心挠肝的指甲抠塑料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虞牧丢下手里的饭盒盖——上头有两道深深的划痕。

  ……在这世上,表示不满的方法有千万种,而这一位八爪鱼姑娘显然钟爱“暴力”一法。

  虞牧飞快地问道:“怎么个闹法?”

  她吹了吹鲜红的甲尖,怨毒地说:“你也知道,你们学校在山里,那山还是个土堆山——今天下午考英语的时候不是打雷还下雨嘛,有一块山壁就塌了,露出一个山洞。”

  易敬平平板板地说:“这很奇怪吗?他妈的你个白骨精能不能讲点正事?”

  白骨精怨毒地说:“……山体滑坡的发生概率有高到‘不奇怪’的程度吗?——那洞不是一般的洞,坡也不是一般的坡,是千年前一位大能封印数万怨魂的地方。千年过去,封印不免松动,早在几年前就偶尔有单个的怨魂脱出,也是不小的麻烦。如今彻底破了,那边一片怕是要惨了。“

  易敬平平板板的说:“我们在那考试都没感觉,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妈的你个白骨精能不能编得圆一点?”

  白骨精怨毒地说:“因为那位大能又厉害又好看,我在有他痕迹的所有地方都施了法。”

  “你们动嘴的时候,身体的其他部位能不能也动一动?不能的话可以不可以稍微换一换语气?”虞牧说,“这样有点吓人。”

  易敬好像突然被解除了点穴,裹着粉红碎花布头,火箭一样蹦起来,怫然怒道:“他妈的你个白骨精能不能别那么花痴?大白天施什么妖法,胆子肥了吗!”

  居月诸流畅无比地露出了一个花痴的表情,同时自动忽略了易敬的话:“一会我们去看过就知道了。”

  这两个人都是现世宝没错,可他们互相还不认识的时候,各自都是一般的现世、一般的宝,今天凑在一起,只怕往后的世界永远也清静不得。

  没来由地,就像易敬刚刚来到这间屋子时一样,虞牧心中也莫名出现了“狗男女”一词,颇不是滋味。

  居月诸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额外做了一次“狗女”,鼻子有点痒,遂对准易敬打了个大喷嚏。

  “他妈的你个白骨精……”

  虞牧打断他:“从这里到学校,汽车也得一个小时,要想子时之前到,我们吃完就可以走了……你们看我干什么?”

  “您还记得自己是一匹日行千里的九尾狐吗?”居月诸说。

  “……什么叫‘一匹’?”

  居月诸表示自己向来从善如流:“一头。”

  易敬唯恐这对狗男女又开始打情骂俏、又把他当炮灰,飞快地插嘴道:“掐点到怕是来不及,我们现在就去吧。”

  说完一打响指,原地消失。

  “……他记得他身上只裹了我一条裙子吗?”

  虞牧淡定地说:“给他一片草丛,他就会自己做衣服。”

  居月诸看不出易敬真身,听了他的话,已然将人家当成了切叶蚁成精。

  八爪鱼成精的居月诸无法像易敬那样来无影去无踪,便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了半天,才找到半瓶酱油以作画阵之用。

  虞牧接受无能地退开一步,表示自己只愿意在时间上与她同步,方式上恕不奉陪。

  居月诸伸出手,留着长指甲的纤纤五指融在一起,化作长长一条满是吸盘的触手。

  触手弯曲,流淌似的伸进瓶口,以一种不堪入目的姿势搅动几下蘸满酱油,往瓷砖地上画了几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你留在这里,是不想和他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