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嫂顿了顿，吞下了涌动不止的涕泪，清了清喉咙又道：“老天保佑，这针打下后，我们的小女儿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清晨，她的烧全退了。医生来看了，也松了一口气，说她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因为水豆的传染性极强，安先生又派人把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接了过来，让我们一家人都重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事这才又派人把孩子送回去。”

　　李蕊一直安静地听着。趁着陆嫂不留神，她把陆嫂一把捞了起来。跪得太久了，陆嫂站起来的腿不觉酸软，踉跄了一下。李蕊连忙扶了她，柔声地道：“来，先去那边坐下，再慢慢说。”

　　一边扶着陆嫂过去沙发那里坐下，一边回头对两个吃得有滋有味，听得兴致勃勃的小鬼道：“你们，别光顾着吃和听。做功课，赶紧的！”

　　两个小鬼哦的一下回神，连忙低头看自己的作业，不过眼睛却又不由自注地瞟向她们，手又往点心那伸去，坚起了耳朵又听了起来。

　　陆嫂坐下又道：“虽然陆勇和孩子都得救了，可是家里的生计问题又来了。陆勇还在住院，短期内肯定找不到活干的，孩子也都小，家里一点儿积蓄也没有。我就又发起愁来了。还是安先生心细啊。我们想到的，他想到了。我们没想到的，他比我们还早想到。那天把他们父女送到医院后，一切安定了下来，他把我叫出了走廊。问我可识得几个字？我不懂他怎么突然就问起了这个。”

　　“那你识字吗？”李蕊笑着问她。

　　她点了点头，“小时候在家乡上过半年的私塾，也多少认得几个字。写就不太会写，但也能勉强地能看一些简单的字。”

　　“那陆勇呢？也识字吗？”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他不识字。就是因为不识字，在这上海咱们不知吃了多少的哑巴亏。”

　　李蕊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因为你能识字，所以他就让你来办公室工作了吗？”

　　陆嫂点头：“安先生说现在他的办公室还缺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要是我识字就更好了，那平日里就帮着其他办要事的职员分派整理一下文件之类的。”

　　“那你可干得习惯？”

　　“还行吧。这打扫卫生，斟茶倒水也都是些简单功夫，我应付得了。就是这分派整理文件，”陆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儿困难。刚做的那会儿，弄错了不少，不过慢慢也摸着了规律，虽然字懂得不多，但我也有我的土法子，要是再弄不好，我也不怕丢脸，便厚着脸皮去多问几次，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你倒是聪明，能自己找到方法。”李蕊笑着望着她。

　　陆嫂难为情地红了红脸，诚恳对着李蕊道：“安先生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我们这辈子也还不了。要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不自己去想办法，还要去麻烦他来为我解决，那就太不应该了，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

　　陆嫂微顿，抹了眼角的泪水，站了起来，双手抄在腹前，对着李蕊恭敬地道：“您跟安先生都是大好人。我一直总想着怎么才能报答你们的恩情。不过我想安先生是干大事的人，赵大哥也说安先生是不会在意我们是否报答他的。既然眼下在他手下干活，那把活干好，不再麻烦他，比什么报答都来得实际。”

　　“嗯，”李蕊点头，“这样想是对的。”

　　“但我心里确实过意不去。我又想起了上回害您差点摔了事情，就想着一定要给您道个歉，看您没事了，心里才算放下心来。”

　　李蕊笑了笑，站了起来，扶住她的胳膊，把左脚抬高一些，左右地扭了扭，“瞧，灵活得很！你别太担心，我又不是纸扎的。”

　　陆嫂赶紧伸手扶了她站稳了，生怕她再跌倒似的，然后宽慰地点着头，“这就好，这就好。”

　　“咦，陆嫂你怎么还在这儿？”这时杨小姐办事回来了，看到陆嫂便道：“财务部的小林正到处找你呢。”

　　陆嫂连忙应了一声，回头对李蕊道：“那安太太我先去找小林了。您脚刚好，别多站，快坐下吧。”

　　说罢，小心地扶了李蕊坐下，才转身急忽忽地出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李蕊与杨小姐会心一笑。杨小姐刚回到自己的岗位，就看到安子昊与路泰回来了。

　　她对李蕊道：“安太太，安先生回来了。”

　　那两只小鬼正在做功课，一听到杨小姐的话便顿地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书堆里找出一张纸，各自拿着，争先恐后地冲向办公室门口。刚到门口，就被刚回来的安子昊不经意地挡住。

　　“子昊哥，我叔呢？”

　　“子昊哥哥，路伯呢？”

　　一起张着眼睛往他身后望，路敬与小燕儿异口同声冲他喊。

　　安子昊顿地皱了皱眉头，疑惑不解地看了他们两眼，半侧身指向某个方向，“在他办公室……”

　　话还没说完，两只小鬼一溜烟似地从他身旁两侧挤了过去，一起冲进路泰的办公室。安子昊摇了摇头，回头问李蕊：“他俩又在演哪出？”

　　李蕊扑哧一笑，两手一摊，“你问我，我问谁？只要他俩不给弄一出六国大封相，其他的都是小儿科！”

　　“说得也对。”安子昊失笑，牵着李蕊的手走向办公室的里间，边走边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有空上来？”

　　李蕊一笑，“是小燕儿和小敬提议的。现在想来，这俩孩子怕早就打定了主意，是有备而来的。”

　　安子昊哈哈一笑，还没开口说话，路泰领着那俩小鬼进来，笑道：“子昊，要是没别的事，我就领着这俩小鬼先走了。”

　　安子昊从门缝里往外望，两小鬼正在把自己的东西往书包里一通乱塞。他不禁笑道：“路伯，这回他俩又诳你啥了？”

　　路泰一笑，“这事都怪你岳父！”

　　李蕊一愣，“我爸？！”

　　路泰点头笑道：“上回他俩在家里复习。小燕儿英语不行，小敬生物学不行，可两小孩都不爱向对方请教。你爸多事，就随口乱丢糖。说什么要是下回考试，小燕儿英语一百分，小敬生物学一百分，就带他们到百乐门转一圈。可说到谁出钱的问题，你爸，你岳父立马把矛头指向了我。这下好了。这两小孩儿，争气！刚才就是拿着试卷来给我瞧，非让我今晚就带他俩去玩了。”

　　“百乐门？！”李蕊听了，不禁皱起了眉头。

　　路泰笑道：“你也别担心。百乐门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小燕儿来了上海那么久，也没去过什么地方玩。这回就当是带他们去散散心。对了，我把阿立也带去，不是要见见世面吗？这百乐门就是一个好去处。”

　　安子昊听了，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好吧。反正明天就是星期天了，路伯你就领着他们去玩玩吧。可也别玩得太晚了。”

　　路泰挥了挥手，“行，我会看着办的。老李头还在码头那边吧？我给他摇个电话，一起去。这锅是他开头的，这花钱的事怎也得拉他一半，要不然实在便宜他了。”

　　说罢便转身出去，回自己办公室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那两个早已准备妥当的小鬼一看到路泰出来了，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连再见也忘记了跟安子昊李蕊说。

　　李蕊也跟出去，对路泰道：“路伯，先带他们回家，换身衣服才去吧。”

　　路泰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还想再对小燕儿嘱咐几句。可小姑娘却嫌她啰嗦，电梯门一打开，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在门关之前还对着她喊：“姐姐，今晚我就不陪你了，让子昊哥哥陪你吧。再见——”在她故意拉长的声音中，电梯门合上了。

　　李蕊莞尔，返身回办公室。经过小燕儿和小敬刚才写功课的桌子，看到桌上还剩下不少的点心。她摇了摇头，走过去把点心都摆放整齐了，让它们看上去好看一些。一抬头看到陆嫂在门起经过，李蕊便把她叫住了。陆嫂走进来，恭敬地问她：“安太太，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没有。”李蕊瞧了瞧手里的点心，迟疑了一会儿，才对她道：“你刚才拿太多点心过来这儿了，我们都吃不完。这些点心都是干净的，小燕儿小敬他们都没有碰过。你要是不嫌弃，就给家里的孩子带些回去尝尝。”

　　陆嫂顿地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愣了好一会儿，赶紧地道:“不嫌弃，不嫌弃，这可是圆月斋的点心啊，我们怎会嫌弃。”

　　一边说着，陆嫂的眼睛看着李蕊手里的点心，不免既伤感又渴望地道：“我们家的孩子平日里连见也没机会见过……”

　　李蕊把点心放到了她的手里，柔声地道：“要是喜欢吃，我以后就多买一些过来给你们当下午茶。”

　　陆嫂偷偷地擦了擦眼角的小眼珠，抬起头对李蕊真诚地道：“谢谢安太太。”

　　李蕊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臂，“先去干活吧。”

　　陆嫂应了一声，拿着点心，高高兴兴地回茶水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