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守山郎,你可是不想让我下山

  太后向来是极宠爱苏辞君的,亦知苏逸云定不是会叛国通敌之人,但竟下旨彻查,自然驳了皇帝的面子,而一手安排此事的那人,更要不悦。

  苏辞君不知他口中的处理是哪般,反复回忆亦未寻出线索,思绪缠杂间不觉走到了苏府,惊怔片刻,伸手扯下了门上封条,推门而入。

  血腥味仍浓郁不散,满地尸体叫那日杀戮景象又浮现眼前。

  指尖不禁微微发颤,苏辞君狠掐了手背才冷静下来,踏入庭中,寻到贴身丫鬟青妧,将其拖入房内,换上她平日衣着,迟疑片刻,自怀中拿出娘亲予她的玲珑簪,咬牙划上青妧面庞,直至血肉模糊,才蹙眉停了手。

  “委屈你了。”

  苏辞君将玲珑簪插入青妧发间,再不忍视她,起身离了苏府,重贴好封条,步入枫林。

  入宫后她多是替那人做此类善后之事,因她深知,若她不做,他手段会更残忍。青妧死不能复生,至少抵得了他再杀一无辜女子,往后像这般徒增罪孽之事,还是让她来替。

  姜卿含的尸身已不在枫林之中,但其是西域毒女,血液亦含剧毒,苏辞君寻到一块死土时,便知她正是在此自葬了性命。

  姜卿含不仅擅毒好武,亦能歌善舞,是奇女子,才叫苏逸云此生只娶一人。苏辞君羡煞,总渴盼能如娘亲般寻到好夫君,闻得要嫁与素未谋面的顾家三公子时,她虽有些许失落,却也以为会相夫教子过这一世。

  清清平平也好,他执笔作画,她便为他研墨。

  思及这些,苏辞君难免心口泛苦,忽闻得身后脚步匆忙,回身望去,即便料得是半瑜,仍意外他那心急模样,上次他是在城墙下寻到她,她只顾得心痛,哪里管他是何神色。

  但此时她看得真切,过分真切了,倒像是错觉了。苏辞君良久回神,见他已平复了气息,只是眉蹙得深,凝着她似是欲言又止。

  她便先开口,“你既寻来此处,该是知道我是谁了,可后悔救了我?”

  他眸光微暗,“我已救了你,还后悔什么。”

  苏辞君双目稍觉刺痛,大步至半瑜身前,拿下他腰间短匕,拔出鞘递与他,“杀了我,便能换得一世安宁,不杀我,我必定会害了你。”

  半瑜丢开短匕,瞪她道,“我若会杀你,又何必救你。”

  苏辞君望进他双眸,仿佛望透前世今生,但最爱的,还是眼前人,“你后悔时,便太晚了。”

  她曾至死不知这人是否真正爱过她,又或仅是拿她作消遣,好填补他心中虚无,即使他曾数次为她以身赴险,但他不说,她便执迷不悟。

  她看透时,亦太晚了。

  夜间山路难走,半瑜念及苏辞君体虚,刻意慢行,凛风姑且不顾,倒是那张牙舞爪的枯木叫苏辞君有稍许提心吊胆,她自小便怕荒凉之景,总以为有食人野兽藏于其中。

  之前被那人所伤,因着恨意上山时,倒未仔细去看,此时心内哀戚,更应了景,掌心渗出薄薄凉汗。

  半瑜瞧见她稍显苍白的神色,伸过手去,“朝鹤山入了夜便是死山,但不会吃人,且我在你身旁,还怕什么。”

  苏辞君一窒,半怔着将手交于他,“倒是个会说话的守山郎。”

  换半瑜怔了片刻,笑出弯月眉眼,“守山郎住在朝鹤塔中,我只是鸠占鹊巢的江湖人罢了。”

  “朝鹤塔不是建在皇宫中?”苏辞君停了步子,此时方行至半山腰,回身望去,只看得小半塔身,上月她随太后登至塔顶,望枫林红似火海,美不胜收,如今只是一月光景罢了,却已物是人非。

  半瑜随她远眺,“本是在朝鹤山旁,后移至皇宫,是因一逃妃与山中隐客相爱,龙颜大怒,下旨将朝鹤塔移至宫中,囚住隐客,又将逃妃困在山中,断绝水粮,待其死后放鹰啃食尸骨。”

  苏辞君蹙眉,“为何对逃妃如此残忍,隐客却只是囚禁?”

  半瑜神色莫测,“因那隐客,是太后嫡出,只当了七日皇帝,便让位入山隐居,而其之所以退位,大抵也是为了那逃妃。”

  苏辞君稍是有些许惊讶,她之前并未耳闻这些,默然片刻,轻叹一声,“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半瑜笑她,“你又未经历过情爱,怎如此老成?”

  苏辞君回身望他,手上紧了紧,语调听不出情绪,“你怎知我未经历过。”

  ·

  白日里去瞧这朝鹤山,倒是郁郁葱葱,除叽喳不停的雀儿,亦会有野鹿来庭前讨食。

  苏辞君调养了半月,约莫恢复九成,闲得紧了,才兴起随半瑜入林采药,她只拿摘野果当作乐趣,从不过问他采些什么,又作何用途。

  半瑜怕出意外,时而望她,苏辞君但笑不语,而他不知,她最会趁他忙时,目光灼灼地凝住他身影,是一袭白衣,如瀑青丝。

  是之后再望穿秋水都望不来的曾经。

  苏辞君走得累了,寻了石块坐下,半瑜侧身望来,蹙了眉,“那里危险,你要坐,到这边来。”

  偏是说什么来什么,苏辞君方站起身,瞧见脚边一条青花蛇,乱了手脚,直直后退,不料身后是一斜坡,一步踏空,便失了重心,半瑜飞身来抱住她,双双滚落,撞上树干才停了下来。

  两人皆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苏辞君见那白衣沾满污泥,青丝也挂满野草,不禁笑出声,“若将你这模样画下来,大概要见一次笑一次了。”

  半瑜亦是忍俊不禁,检查起她身上的伤,捏上脚踝,便听得叫声,眉一抬,“伤了筋。”

  说罢,手上便开始了揉捏的动作,苏辞君稍稍呲牙,“我认得那条青花蛇,前几日还看见你捉了雀儿喂它。”

  半瑜身子一僵,倒也坦诚,“本只想叫它轻咬你一口,却是弄巧成拙了。”

  而之前他在她每日服的药汤里掺了昏睡的草药,叫她一睡便是几日,待她察觉,已过了两月,相较之下,此次作法倒是柔和多了,苏辞君抬手覆上他面颊,长睫轻扇,“守山郎,你可是不想让我下山?”

  半瑜反执过她手心,眉已蹙起,“你当真是要去寻那人报仇?”

  “我可有不报仇的理由?”苏辞君学他蹙了眉,双目又传来刺痛之感,“你最好始终只是这朝鹤山中的神医半瑜,不入凡世,不解红尘,栽一株海棠当是归宿,来世不再与我相遇,山下如何腥风血雨,你都守得清净。”

  “你怎又说此话?”半瑜神色严肃,“我不怕你会害了我,即便是真,亦是我……咎由自取。”

  苏辞君轻轻摇头,“待这伤好了,我便下山。”

  情之深意之切又如何,终究是抵不了那人灭她全门的罪孽,想来是先前那一刀手下留了情,未刺得深,让他活了下来,才叫她再重来一次,就如娘亲所说,到底是执念作祟。

  这执念太深太深,较之他恨她十余年,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瑜眸底些许情绪似在翻涌,却到底是什么都未说,背起她稳稳走上斜坡,苏辞君不知他心里此时如何作想,亦懒得猜,他的心思,她从来都是猜不到的。

  只是她念着之后总归会发生的事,半真半假地问了一句:

  “若我下次重伤上山,却成了杀人如麻的逃犯,你可还会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