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狰狞

  走近里间屋子时,浓郁的血腥味已经将他整个淹没。

  这是一间四面皆是墙壁、没有窗户的房间,白森森的墙壁,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俯趴在地上的衣衫损破的男子更让何括胆寒。

  男子遍体鳞伤,浑身上下竟无一处肌肤是完好的,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被血染透,布料硬化成了暗红色的块状。他的双手双脚都戴了镣铐,脸上血迹斑斑,表情狰狞,但是何括仍然能认出他是谁。

  他蹲下身,拂开男子脏污的头发,男子双眼紧闭,下唇已经被咬烂了。何括是有洁癖的,不愿意拿手直接去触碰男子,就拿帕子包着手指去摸他的脖颈左侧的动脉,脉息极其微弱。

  他怎么会在东宫?

  何括心中暗暗思忖着。

  外面传来脚步声,何括心中想着事情,没有注意到。待看到一双饰有银色蟠魑纹翘头鞋后,何括感觉小腿一软,险些扑倒在地,

  “太子殿下。”何括双膝触地,朝那徐徐走上上方黄花梨木的圈椅入座的钟怀斐行礼。

  屋里没有烛火,只有嵌在墙壁上的几颗夜明珠发出幽幽光亮。

  “此人已经招了。”

  钟怀斐忽然没头没尾说出这么一句,却把何括吓了一跳。昏昏暗暗的室内,钟怀斐的五官十分模糊,何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纤长的手指搭在膝上。何括顺着往上看他的脸,他曾时常见过钟怀斐的,小太子幼时调皮,从假山上跳下来摔了腿,是何括亲自给小太子打石膏。孝昭皇后生病时,他时常在病榻旁看到钟怀斐。然而每一次都没有现在来得可怕。

  旁边的小黄门将书册一般的东西递给钟怀斐,钟怀斐展开看了一遍,又合了起来。

  何括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给永熹公主下毒……何院使,你做了一辈子的院使,该知道给皇室下毒是什么罪名吧?”

  自然是知道的,轻则死罪,重则满门抄斩。

  何括手心满是汗水,却听见钟怀斐用极其平淡的声音继续说着:“你该知道,本宫既然已经掌握了证据,却仍旧把你找来是什么缘故。”

  何括眼中一亮,随即渐渐暗淡了下去。太子明明有了确凿的证据,却没有立即告发自己,只能说太子需要他,他也有值得太子利用的价值。然而,他对太子的亲妹妹下毒,太子理应第一时间就告发他,为妹妹报仇,却能忍着和他谈条件,他自然该忧心自己能不能满足太子的条件。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本宫,不过这个人……”钟怀斐顿了一下,“这人一刻钟之内本宫就能将他送到父皇面前,人还没死,证据确凿,何家百年的基业因此就毁于一旦了……”

  何括咬了咬牙,“微臣愿听殿下差遣。”

  钟怀斐笑了开来,“本宫想对付的是谁,何大人心中应该有较量。”

  薛贵妃!何括瞳孔瞬间睁大。

  他早该料到的,何括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许多。

  “你只有这个选择,不过你放心,本宫会尽力保住你们何家的。”钟怀斐的声音极是冷漠,“这是你仅有的机会,错过了便只能等着看着你们何家血流成河了。”

  怀安侯夫人罗氏此刻心里是极不舒服的。弟媳戴氏早晨说去找她的表姐说话,她当时没有在意,谁曾想戴氏竟然是进宫见薛太妃去了,回来还带了薛太妃的懿旨来,说是为冯家大公子和薛家大小姐赐婚。罗氏气得头都疼了,她原先最喜欢的小儿媳妇靠着她说打趣的话,罗氏一把推开她,冷着脸道:“说话也得分场次,没看到我正烦着吗?”

  小儿媳妇瘪着嘴,看到旁边的二嫂讥嘲的笑容,一股邪火升腾而起,她挑着细眉看着世子夫人,“哟,二嫂,你原先还想着把宜姐儿说给你娘家的侄子,现在可好,咱们宜姐儿攀上高枝成凤凰了。”

  世子夫人也不甘示弱回嘴道:“宜姐儿是咱们怀安侯府的嫡长女,她嫁得好于我们侯府来说都是一荣俱荣的事情。”

  “可惜这个嫡长女没托生在咱们长房。”三太太说完又哼笑了一声,她故意将腰间系了荷包摘下来在世子夫人面前晃了晃,“这是媛姐儿送给我的,我跟她说了,你这针线蹩脚,你等针线活做得谙熟了再给我做荷包。二嫂你猜媛姐儿说什么了?媛姐儿说呀,阿娘我以后还会再给你做东西的,这个你先收下吧。杰哥儿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成日里就喜欢瞎闹,还是彦哥儿听话。说起来,二嫂你膝下至今只有扬哥儿一个,打算什么时候再给扬哥儿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三太太一番话说得丝毫不带打结的,世子夫人听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气得直打哆嗦。

  侯府上下谁不知道,世子薛令昆不待见世子夫人,自打世子夫人生下嫡长子薛扬后,就甚少留宿世子夫人的房间了。这些年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的生出来,嫡子却只有薛扬这么一个。这是世子夫人的一块心病,众人都不敢当面揭穿的,只有三太太,洋洋洒洒数句话就把世子夫人的伤口戳得是血口淋漓。

  “我即便是只生了扬哥儿一个,日后也是扬哥儿继承家业,那些庶子庶女们再多,日后还不是凭我打发?”世子夫人被三太太的话戳到痛处,一番话未经大脑就脱口而出。

  “混账东西!”怀安侯夫人怒不可遏。

  世子夫人未提防,一杯滚烫的茶水就朝她泼过来。

  怀安侯夫人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伸出手颤巍巍指着世子夫人的鼻子,“我还没死呢,侯爷也还没死,你就想着要苛待我的这些孙儿孙女们?”

  世子夫人手上全被烫得起了燎泡,她捂着手呆呆站在那儿,仿佛还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三太太强忍着笑意,一面让婆子扶着世子夫人下去涂药膏,一面走到怀安侯夫人身后,用柔软的指腹给她按摩着头部。“母亲,您不要生气了二嫂一向是不会说话的,您也知道,她心肠是不坏的。”三太太惯常是个爱卖痴挑拨人的,刚刚明明是她挑拨得怀安侯夫人和世子夫人婆媳不和,此刻又卖起乖来。

  “当着我的面她就想打发掉我的孙儿们,背地里指不定她如何虐待这些孩子们。”怀安侯夫人稍微平静了些。

  怀安侯夫人年轻时候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一早就给了怀安侯那些妾室通房生的庶女一笔嫁妆打发嫁人了,至于庶子们,她哪能让那些个庶子平安长大和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争家产?虽则她不待见自己的庶子,可是不见得她不喜欢自己的庶孙。尤其是长子只有一个嫡子,万一这唯一的嫡子出什么意外,长子这边便只能依靠这些庶子们了。

  “母亲,宜丫头得了太妃娘娘的赐婚,是不是真的要嫁到定远侯府了?”

  提到这事怀安侯夫人就不舒坦,“太妃娘娘都赐婚了,我还能怎么做?那冯敬章是翰林院庶吉士,当定远侯府世子更是板上定钉的事情了,宜丫头嫁过去肯定不能失了咱们侯府的体面,还得赔上好大一笔嫁妆。”

  三太太倒没什么想法,横竖不过添点嫁妆而已,三太太的父亲是两浙巡盐御史,巡盐御史是个肥差,油水又多,父亲时时打发人送金银瓷件来,三太太手上是从来不缺银两的。

  三太太对长房那边其实是没什么敌意的,横竖以后她的丈夫都不会袭爵,薛令迁和薛令昆闹得再厉害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候她甚至想薛令迁能袭爵,大伯母和大嫂都是和气之人,反倒是二嫂,本应是最亲密的妯娌,两人却时常唇枪舌战。

  怀安侯夫人吃了盏茶,刚说太累了想歇息了,外面忽然就有嘈杂的动静传来。

  “老夫人,不好了,扬二爷被人抓起来了——”薛扬在薛家序齿中排了第二,下人们都是敬称其为扬二爷的。

  啪嗒一声,怀安侯夫人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杯,“你说什么?”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灰衣小厮,“谁敢抓咱们怀安侯府的嫡长孙?”

  灰衣小厮抖如筛糠,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了下来,“回老太太……是……是梁山公主的人……”

  “胡说,梁山公主的人怎么会抓扬哥儿?”怀安侯夫人厉声喝道。

  小厮连连磕了几个头,“刚刚扬二爷纵马行驶在街头,不小心……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

  小厮一闭眼,似乎费了极大地气力在挣扎,“不小心冲撞了梁山公主的马车。”

  怀安侯夫人只觉得眼前发黑,重重坐回椅子上。

  三太太忙过去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母亲?”

  怀安侯夫人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人,片刻之后缓过神来,问小厮:“梁山公主有没有出事?”

  梁山公主有了身孕,怀安侯夫人最怕的就是扬哥儿冲撞了梁山公主的身孕。

  “这倒没有,梁山公主随行的车队里有太医和医女,他们给公主看过了,说没有什么事。”

  “那就好……那就好……”怀安侯夫人无意识喃喃道,“去通知侯爷和世子了吗?”

  小厮说让人去通知了,怀安侯夫人才软软歪在靠椅上,不管怎么说,怀安侯和世子才是怀安侯府的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