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文

  新年那一日,家宴便设在重华殿,宫中素喜热闹,更兼二王爷定亲之喜,所以愈加操办的花团锦簇,极尽铺排。白日一整日的百戏自不必说,角抵戏、找鼎等各种杂技幻术引得众王公贵族欢笑不迭。至黄昏时分,俳优调琴吹笙,乐姬闻歌起舞,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

  外头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停,窗外依旧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殿外丛丛林木积着指余厚的冰凌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宫灯艳红灯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华之夜,应该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

  殿中铺满了红绒锦毯,上有长几纵横。文澈瑾和武清瑜一左一右,挎着刀站在墨天鸾身后。酒过三巡,墨天鸾略带醉意,微微倾斜着身子啜饮着杯中的葡萄美酒。

  墨以年正与三王墨万晟把盏言欢,墨万晟素无所好,唯喜豢养美貌姬妾,今日同来的一位侧妃极尽妍丽,青春貌美。左侧席后墨景严自与八王墨暄奕闲话聊天,他的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几上,气度闲雅从容。身后几枝条形疏朗的红梅,恰好为他的一袭青裘暖衣做了陪衬。

  文澈瑾望着墨以年,有些微的怔忡。她轻轻别过头去,生怕往事的温柔倾覆了此刻的自持。偶尔对上墨景严投来的关切目光,便报以莞尔一笑。

  酒至半酣,人人的眼角眉梢皆有了三分春意。李成楠和冯希慕一左一右坐在墨天鸾身边,李成楠端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冯希慕却明眸善睐,斟酒递至墨天鸾唇边,柔声道:“皇上,再饮一杯吧。”

  墨天鸾就着他的手饮了酒,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冯希慕微微一笑,媚态顿生:“皇上……”

  文澈瑾一眼瞟过去,居然发现墨万晟盯着冯希慕眼睛都看直了!也难怪,墨万晟最是风流好色,冯希慕又长得比女人还千娇百媚,只是可怜了他的侧妃,在一旁气得干瞪眼。

  墨以年也发现了墨万晟有些魂不守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而然地与文澈瑾的目光接上,文澈瑾就似没有看见他似的移开了目光,墨以年轻轻叹了口气。

  与冯希慕比起来,李成楠就冷淡多了,只自顾自饮酒,似乎是心情不佳的样子,偶尔与墨天鸾说一两句话,文澈瑾在他身后站着,几乎没有听到他的笑声。

  墨万晟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墨以年的袖子:“二哥,那是谁啊?皇上右边的那个。”

  “听说他叫冯希慕,是皇上的……”墨以年还是说不出那两个字,索性笑了笑,“三弟,他虽然长得那副模样,可却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啊。”

  墨万晟托着下巴,微眯着眼睛打量冯希慕:“嗨,管他男人女人呢,我只看他那张脸就神魂颠倒了。”

  墨以年无奈:“那是皇上的人。”

  墨万晟撇了撇嘴:“我就是过过嘴瘾罢了。”

  墨以年的目光来回在冯希慕和李成楠之间逡巡,道:“冯希慕是好看,可是太像个女人了。我倒是觉得左边的李成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气质更迷人一些。”

  墨万晟深以为然地点头:“二哥说的有理。”停了停,他突然又带了一抹轻佻的笑:“站在李成楠身后的那个……”

  墨以年神色一黯。

  “从前少见文澈瑾,没想到也是个佳人啊。”墨万晟丝毫没有注意到墨以年的不对劲,也不清楚他们的往事,只把目光粘在文澈瑾身上,随口道,“啧,怎的什么好模样的人都是皇上的呢,好歹也匀一杯羹给咱们呀。”

  墨以年手中的酒杯轻轻一颤,唇角含着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洁白雪花,悄然不见,神色倏然寂寂。

  冯希慕传了他命人排的拓枝舞上来,两位舞伎云鬓高耸,额上贴雉形翠色花钿,着红裳、锦绣,露出一痕雪脯,双手拈披帛,随着鼓点跃动起舞。舞伎舞步轻柔,广袖舒展,似回雪飘摇,虹晕斜飞,极是炫目。

  墨天鸾看得入神,她身旁的冯希慕的心思却不在歌舞上头。文澈瑾眼见他把酒杯停在唇边,若有若无地瞥着李成楠,眼中有一丝尖刻的冷意。

  文澈瑾心中一凛。

  一舞罢,冯希慕伸手去拿桌上的葡萄,一张丝帕从他袖中飘然而出。

  冯希慕见到那丝帕,恍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在手里朝李成楠笑吟吟道:“清安君,昨日我捡到了你掉的丝帕,正想着寻个机会还给你,可却一直浑忘了。”

  说着将丝帕往前递了递。

  李成楠的侍从正要上前接过,墨天鸾突然伸手拿了过来,不觉含笑:“朕记得这个丝帕你入宫以来一直带着,如今竟还留着么?”

  李成楠应了一声,待要伸手接过,墨天鸾看着那丝帕“咦”了一声:“这上面怎么绣了个‘文’字?”

  冯希慕伏在墨天鸾身侧看了一眼,幽长妙目一沉,瞥向文澈瑾时已有了几分锐利,转而饶有兴趣道:“是呀,臣也不曾细看。怎么,清安君本名不是李成楠么?何以你的丝帕上会绣一个‘文’字呢?”

  满座皆静。

  风带着夜露的潮气缓缓拂来,依附在肌肤上有一种潮湿幽凉的触感,那幽凉缓缓沁进心肺,连五脏六腑都慢慢生出一股冰冷寒意,有一种冻裂前的僵硬。

  文澈瑾愣愣地看着那丝帕,直到墨天鸾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中已有几分阴沉。

  文澈瑾慌忙跪下,想要解释却无从分辩,无论怎么说都有些欲盖弥彰之嫌。

  李成楠的神色已经如常平静了,但他的手背在身后,文澈瑾几乎能看清他握得发白的指节,他静静道:“这是家母绣在上面的,其一是要臣温文尔雅,其二是要臣腹有诗书。”

  很显然,这个解释十分牵强。

  “原来如此。”冯希慕幽幽一笑,“哎,方才可把臣吓坏了,还以为这‘文’字是指大阁领的姓氏呢,听清安君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许多人心中已有此猜忌,毕竟文姓并不像张姓李姓那样十分常见,此言一出,更是引得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墨天鸾面上生了一层寒霜,墨景严微笑道:“晋康君多心了,文这个姓氏虽说少见,却也不是只大阁领一人独有的,或者别人的名字里带这个字也未可知。凭这一个字就认定是大阁领,恐怕有些轻率了。”

  墨景严只一心帮文澈瑾撇清干系,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李成楠身上。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即使李成楠与别人有奸情,那也不会是文澈瑾。

  冯希慕意外得了墨景严的“帮助”,挑眉道:“四王爷言之有理,看来这个‘文’字还真是大有文章呢。”

  墨天鸾凝眸须臾,口吻已有了几分怀疑的冷意:“你有什么故人好友,名字里是带这个字的吗?”

  李成楠跪地道:“回禀皇上,臣所言字字属实,这个字与任何人都无关。”

  墨天鸾打量了文澈瑾和李成楠两眼,口气听不出喜恶:“你们起来吧。”

  冯希慕见好就收,不再继续出言挑拨,吩咐唤上了新的舞女歌姬,与皇上把酒言欢。

  墨万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低声笑了两声:“有意思……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个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倒是更般配些。”

  墨以年蹙着眉一连饮了几杯酒,目光飘然渐移,直到触到墨景严那一双寒潭深水似的沉静双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蕴了戾气的冷箭,缓缓抵达他面前。

  他放下酒杯,朝一旁的墨万晟道:“我出去醒醒酒。”

  “唔……快些回来。”墨万晟正盯着舞姬目不转睛。

  墨景严快步追了出来拦在他身前:“二哥,我有话问你。”

  家宴结束,文澈瑾跟在墨天鸾的轿辇后面,只觉猛然被凉风一吹,头脑从方才的昏昏沉沉中清醒了几分,有无数念头在心中纷乱缠绕,是震惊,是恐惧还是苦涩,自己也无从分辨。

  武清瑜见她魂不守舍,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目光里带着安慰和关切。

  文澈瑾心里清楚,李成楠的丝帕上会绣一个“文”字并不完全因为她的姓氏,李成楠原本的名字叫李文誉。可是李成楠是不会将此事说出来的,他不能让皇上知道他是罪臣之子。

  待回到墨天鸾的寝宫,李成楠却已经跪候在了正殿内。墨天鸾斜靠在御座上,淡淡道:“朕没有传你来,你怎么来了?”

  李成楠叩首,平静道:“臣是来请罪的。”

  “哦?”墨天鸾挑了挑眉,转头看了看文澈瑾,文澈瑾被其目光所触,原本憔悴的脸色更见苍白,下意识地也一同跪了下来。

  墨天鸾喝了口茶,冷冷道:“你说。”

  李成楠深吸了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丝帕上绣的‘文’字,的确是来自于一个人的名字。”

  茶盏被墨天鸾重重搁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