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种瓜黄台下

  暮色沉沉,内卫交班鼓敲响。

  文澈瑾和武清瑜一同站在御书房门口准备接班,御书房紧闭的漆门戛然而开,那长长的尾音让文澈瑾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殿中直挺挺地跪着两名大臣,看服饰是一名言官,一名文臣。言官倒是正常,那文臣却脸色森寒,汗水浸湿了官服背脊一大滩,更有涔涔汗珠沿着脸颊滑下,滴于地面。

  文澈瑾轻轻吁了口气,立于墨天鸾龙案一侧,眼角余光捕捉着她的一举一动。

  墨天鸾将手中奏折叠起,冷冷道:“韦续。”

  那文臣韦续身子明显一颤:“臣……在。”

  墨天鸾道:“你可知罪?”

  韦续嗓子有些发哑,颤颤道:“臣,臣真的不知这首诗怎么会在八王爷读的书上头,望皇上明鉴!”

  他身旁的言官冷冷剜他一眼,道:“韦大人,欺君可是死罪,韦大人想清楚了再说话。”

  韦续听了他的奚落有些咬牙切齿,奈何是在御前不敢发作,只恨恨扭过头去。

  墨天鸾静默一晌,森冷地对韦续道:“八王墨暄奕的生母赵氏是你的表妹,她暗地里让你教她儿子读书写字,这些朕都知道,却从来不加干涉。但是这一次,韦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种逆诗来教习八王,安知不是别怀异心!”

  韦续拼命磕头道:“臣不敢,臣不敢!”

  文澈瑾大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不知是何“逆诗”,竟让墨天鸾如此大动肝火?

  于是转头去看武清瑜,她的目光落在墨天鸾的龙案上,朝文澈瑾使了个眼色。

  文澈瑾低头一看,墨天鸾面前放了一本书,打开的那一页上折了一角,各种诗文中间被人用朱笔圈了一首出来,上头写到: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后头更有批注写到:“初,武后杀太子弘,立贤为太子。后贤疑隙渐开,不能保全。无由敢言,乃作是辞。命乐工歌之,冀后闻而感悟。”

  文澈瑾微微吸一口凉气,这首诗乃是唐朝武则天亲政,太子李贤流放巴州时所作,他以藤蔓比喻武则天,以种瓜摘瓜讽谏武则天为了政治需要而伤害自己的骨肉,感伤四兄弟性命朝不保夕。

  墨天鸾和武则天一样,都是从皇后而来的女皇帝,韦续若是真的把这首《黄台瓜辞》教给八王爷,那正是犯了墨天鸾的大忌讳!

  墨天鸾的目光中有冰冷的寒意,凝声道:“这本从八王书架上拿来的书是物证,刘方平是人证,你无从抵赖!”

  韦续从墨天鸾的语气里得知了自己无可转圜的悲惨下场,他脸色苍白,找不到话来辩解,只一个劲地磕头:“臣真的是冤枉的!”

  墨天鸾指着旁边的言官刘方平,道:“你说!”

  刘方平拱手道:“是。启禀皇上,八王爷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月姚与微臣府中的花匠交好,一个月前月姚告诉花匠,她发现八王爷最近有些奇怪,时常魂不守舍。后来此事辗转传到了微臣的耳中,微臣不敢不留心,于是让花匠告诉月姚留意此事。之后月姚告诉微臣,八王爷经常读一本奇怪的书,读完后总是怅然不已,似有心事。微臣费了很大的工夫,终于将这本书取来,一看之下终于明白八王爷为何举止异常,便赶忙将书呈给皇上。”

  文澈瑾一听他的叙述当即明白,刘方平和月姚也是内卫,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专门监视八王的内卫。否则他们不敢如此窥探王爷的私事,更不敢将此事告诉皇帝。

  墨天鸾故意道:“你的话会不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刘方平理直气壮:“微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墨天鸾满意点头:“好。”

  韦续面如死灰,俯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墨天鸾道:“韦续,你还有何话说?”

  韦续直起身来,声音似是已精疲力尽:“臣……无话可说。”

  “嗯。”墨天鸾简短道,“韦续革职收监,听候处置。”

  武清瑜上前将韦续带出了御书房,交给外头的内卫。

  刘方平走后,墨天鸾道:“你们两个,看看这本书。”

  文澈瑾接过,与武清瑜共同看后,道:“此等逆诗,大逆不道蛊惑人心,韦续让八王爷读这首诗,定是居心叵测。”

  韦续是不是冤枉的,文澈瑾不清楚,但她并不是脑子一根筋的腐儒,她不会在这种事上硬要和墨天鸾对着干。“顺者昌逆者亡”,此话放在墨天鸾身上丝毫不夸张。

  武清瑜亦是如此:“韦续自以为是八王爷的表舅便敢如此狂妄,目无国家纲纪,实在该罚!”

  墨天鸾听着她们顺承的话,脸色微微好转,道:“韦续,朕是不会轻饶他的。今天召你们二人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从御书房出来,夜风呼呼作响刮过耳边,举眸,天将黄昏,无边的雪地绵延无尽,一道残阳如血。

  文澈瑾怅怅地舒了一口气。

  二人脚步匆匆回了内卫府,挑了帘子进去,文澈瑾只觉得殿中的暖气“轰”一声涌上脸来,热热的舒服。

  墨景严已经在了,正坐在暖炉边敲着核桃吃。

  武清瑜笑道:“方才经过厨房,闻见一阵鸽子汤的香味,正想着四王爷要来蹭一碗呢。”

  墨景严道:“多吃一些总不会亏的,反正我回了王府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还不如跟你们挤一挤,也热闹些。”

  他对文澈瑾道:“二哥也要过来。”

  墨景严的性子一向是最随和无拘的,从不摆王爷架子,武清瑜与他也熟识,便搬了个杌子坐在墨景严身边,搓着手烤火与他闲话。

  文澈瑾回了内室,换了身素色常服,只在袖口疏疏绣几朵浅黄色的腊梅花。她将发髻解下,拣了支蝶花吊穗银发簪别上,映衬出云丝的乌碧亮泽。薄施粉黛,虽不浓艳夺目,但在这冬日里却宛如水边一朵雅洁的水仙,明净而芬芳。

  打扮停当,文澈瑾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虽是皇帝的侍卫,平日侍驾时也只能穿侍卫服,梳男子发髻,但文澈瑾爱美的女儿心性并没有被磨灭。

  诚然,她也是很美的。

  而更重要的,女为悦己者容。

  文澈瑾打开内室的门,缓步而出。武清瑜一看她的模样,笑嘻嘻道:“哎呀,我说怎的换个衣服要这么久,原来是打扮了一番呀。”

  墨景严不觉一怔,望着她的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光芒,若是单论容貌,自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只有文澈瑾能让他眼前一亮,宛若惊鸿一瞥。

  文澈瑾听着武清瑜的话微微红了脸颊,只道:“这件衣裳暖和,我就爱穿。”

  她的心思墨景严如何不知,但只要想想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才如此精心打扮,心中便觉酸涩无比,又怎能说得出口。

  索性转了话题道:“这儿有给你剥的核桃,来吃一些吧。”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厨房的晚膳都已准备妥当,厨子来问何时开饭,文澈瑾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再等等吧。”

  墨景严道:“算算时辰二哥也差不多该到了,怎么还不来呢?”

  武清瑜道:“许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又等了一会儿,却是傅郁泠进来道:“王爷,两位阁领,二王爷方才着人来报,说今日突然有事,不能前来了。”

  文澈瑾微微一怔,旋即挤出一丝笑来:“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