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清明时节(二十五)

  穆枔森微睁着眼睛,任由吴君问把头埋进他的发丝里。

  熟悉的味道让他沉醉,竟不知何时睡了去。模糊中他听到细碎声音,似是老鼠咬木板的声音。黑暗中没有光,仅剩的月亮也被乌云遮挡,这时候的火往往比平时珍贵,他踮起脚朝散发光的小孔看去,孔的那面坐着一个人,他手巧灵活的摆弄手中木板,很快又将其放下,那是一个孔明锁。他左右转悠,似是在搜寻什么,这是当初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男人,门就在他旁边,但他好像不知道那里可以出去。

  见识这怪异的一家人,吴君问觉得他除了滑稽点倒也无伤大雅,却是莫名熟悉。

  小孔就在床靠着的墙上,他小心的观察着屋里的人,一盏孤灯能照亮的地方尽是半成品,尽管很精美,却无完整雕刻。男人的衣服清秀端正,却被他横七八竖的套在身上,像极了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吴君问想起来了,他确实是小孩,不过此时他还没有长到他几倍不止的身材。因为衣服的扭曲,他时常踩到垂在地上的衣摆,即使踩不到也会因为一只长一只短的袖子绊倒,滑稽极了。

  那时的夙沙天成长相清秀,对称的衣服会穿成一只长袖一只短袖,他固执的雕着木头却从不刻完,因为他往往会在雕到一半的时候想到其他东西,周而复始,一事无成。而到这时,他也饿了,门都不会开的人如何能要求他做饭?他看了半晌,大概每隔一段时间妇人就会端着碗饭来一口口的喂他,又小心的收拾凌乱的屋子,散落的物品多到她每次出去都大汗淋漓,劳动过后的汗也是甜蜜的。

  吴君问跃下床,只要不去看,他大概就永远成不了以身禁锢他说血脏的人。除了这抹光,床头靠着的墙也有一个,至少他在此住了这么久,从来发现不了靠近地面的孔,他至少得趴在地上才能窥见里屋。

  屋子里的光是特别的,它们是绿色的,一、二、三、四个女孩儿围着唯一的一点光转圈,她们小心的踩着地面,似是不想也不能发出声音。她们中最大的有穆子苏那么大,最小的不会比白素艽更大了,她们没有说话,只是围着萤火虫转圈,彼此依偎。她们像他一样没有穿鞋,衣裳上的补丁格外花哨,似是向身后的草席、桌子炫耀她们的财富,吴君问相信,那点绿光是值得炫耀的。

  吴君问起身,却也舍不得拍掉衣上的泥土,直到身后的一面墙。他端详片刻,孔的位置着实刁钻,竟是两面墙的夹角!还没等他把眼睛凑过去,耳朵就已经遭受毒害——

  “你忍受不了就要去忘记,你个懦夫!”

  屋子里之所以会点灯,他想是因为桌上未完成的针线活,那是一件未完成的衣服,线的尽头是一个汗流浃背的妇人,她指着一旁坐着抽烟的男人大骂:“你可别忘了老大是怎么死!长女守家守的就是七三。”

  “自古以来皆是长女守家,那家不是这样?”男人反驳道,“再说那三丫那么喜欢姐姐,代替姐姐守家也是无可厚非的,兴许还多了个伴。你这婆娘好生啰嗦,我忘了不是还有你给七三做吃的吗?这几日我常梦到老大,大概是想让我放下了。路人家的小伙也是不识抬举,拿些雕刻给咱们天成评价是看得起他,至于每次都问那奇怪的问题?”

  吴君问一阵恶寒,原来如此轻易的杀人只是为了传统?他虽不喜穆枔森沾染蒲公英的味道,可也犯不着去挖了所有蒲公英,他们宁静、克制以外的情绪都掩埋在一口口井里,长女当起了井盖,好不节省。

  从来如此,便对吗?

  听闻妇人连忙符合漆雕三七不识抬举后,他微闭着眼睛,即使在同一个屋檐,他也不会知道隔壁住着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去关注。他穿上鞋点燃屋里的烛,好让漆黑的夜有个寄托,但似乎在苦酒镇照亮别人的烛火会引来不幸。

  是的,不幸,穆枔森不见了。

  凌乱的床上除了一件叠好的的衣服别无他物,那是他的衣服。

  咚咚——

  当他在窥视深渊的时候,也被当做深渊窥视。

  他看着门上多出来的小孔,似是孩童的恶作剧。门上映射着的身影他几乎以为是穆枔森,然而对方明显身体瘦小,他放下衣服给她开了门,是双生姐妹里的夙沙哑禾。妹妹比姐姐好动多了,即使低着头她也不忘偷瞄屋里的陈设,她小声的说:“我找我的嫁衣。”

  吴君问大概知道她说的是奶奶做的嫁衣,然而这家徒四壁的屋子难藏红色衣物,红色……

  莫非是伞?

  伞的质感着实特别,白素艽所说的事中姐妹俩谁也没有得到嫁衣,那未出阁的嫁衣被它的未婚夫做成伞面也就见怪不怪。且不说那伞里有她的尸骨,就是普通伞他也不会给她这半死不活杀死至亲的人,更何况伞在穆枔森手里。他指了指空白的桌面,“可能落水里了。”

  听闻“落水”她大惊失色,不顾其他匆忙逃走。

  吴君问看着远去的背影失神,他们会选择忘记这些事,假装没发生。他开始厌倦这个阴雨小镇,这里让他觉得冷。人都是自私的,他虽会震撼那家人的所作所为,可只有面对关于穆枔森的事时,他才会痛彻心扉。事实上,穆枔森的每一抹悲伤都让他心痛如刀割。

  他提上灯,小心的合上门,默默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没有月亮的街道阴暗多了,但穆枔森都要走了,也就觉得美好了。共剪还在他身上,难保穆枔森用什么伤痕自身的方法寻找飞刀剑,一路走来共剪依旧保持原样,他不敢奢求那家人会见过他,只求能见到唯一和穆枔森有点关系的漆雕三七。

  好在路人不曾关门,黑暗中点着自己的孤灯。光和光之间总能互相吸引,他此时正被路人吸引得七上八下。天黑黑路茫茫中有个人肯明灯,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是莫大的欣慰。

  近了,他一步步接近路人。

  他小心的敲门,见无人回应后就轻轻推门而入,好在门只是合上而没有锁上,所以他很容易的进去。

  纵使环境千变万化,总有些人固执的坚持自己,而漆雕三七就是这样的人,他一如之前那样坐在贵妃椅上,却不再握着颤木或朽木,借着烛光吴君问发现他们很好的放置在不同的格子里,似是等待自己的命运。吴君问随口问:“不打算刻了吗?”他想漆雕三七迟迟未动刀子大概是因为无从下手。

  漆雕三七摇摇头,“或许它们本来就是这样。”

  天色已晚,他有点好奇漆雕三七不作为也不睡觉,是在等人吗?想起穆枔森他顾不得其他,直截了当道:“你看见穆枔森了吗?”执着的人可敬也可怕,他不想失礼于他,然而只有他可能知道穆枔森的下落便顾不得其他。

  漆雕三七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的说:“只消叫旁人在那青石碑上刻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便知那不大的苦酒镇方可沽酒,也让来往的行人不因酒而自醉。”

  这里不就是苦酒镇吗?吴君问纳闷,但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退出路人,不忘遵守诺言。也不知是何原因,出了路人后共剪竟开始转动,走时漆雕三七给他的马灯添了油,足够他行长路。这时出去的穆枔森十有八九去找飞刀剑,他索性跟着共剪,即使找不到穆枔森,好歹还能带回飞刀剑赎罪。

  共剪带着他几乎走遍白天走过的路,不过道半山腰时带他拐进山林,蜿蜒直下,直到鞋子被水浸湿,这是他和穆枔森出来的路,此时却已积水。越往里水越深,一直淹到他的膝盖,原来的石岸也积了水,依附在爬墙虎上的萤火虫更甚了。共剪还在向前,尽管他小心的走每一步,还是被脚下之物绊倒在水里。浮萍上的萤火虫映射着水底,好让他看清水底的森森白骨。他瞪大眼睛,默看着被自己推入水里的穆枔森所能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