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清明时节(二十)

  顺着石板连接一个通道,由暗渐明,吴君问之前从这里走过,自然轻车熟路,而穆枔森也记起自己和夙沙哑雨曾来过这里。

  石路平而不坦,常有坑洼,壁上少量爬墙虎,水顺着枝叶滴落下来。吴君问伸手挡住快要落在穆枔森头上的一滴水,后者好笑道:“我有那么弱吗?”

  “明知故问。”

  穆枔森看着远去的吴君问一愣,他的背影仿佛也在这一刻染上了尘埃,那点尘埃使他的水境不在明镜,留下了一道似是而非的岁月。

  “君问!等等。”

  吴君问应声停下,穆枔森让他把水境握于掌中,因为穆枔森从后环住他,所以他无法知道穆枔森在哭还是笑,只听他柔声说:“水境成型的那一刻需主人给予名字方可伴随左右,共剪自我少时就跟随我,如今易了主得让它知道主人是谁才是,精魄可作为中间媒介认可你。”

  “君问,闭上眼睛。”

  “哦,好……”

  吴君问不明所以的闭上双眼,穆枔森捧住他握着水境的手,他却已不觉得穆枔森的手冰冷,只是一股暖流通过接触的肌肤传入他体内,烛火那般温暖,水一样柔滑。

  原来精魄这么温柔。

  他痴痴的想,想着精魄的主人也是同样温柔的穆枔森,一时竟笑了。同样闭着眼睛的穆枔森直冒冷汗,昨晚他损耗过多精魄维持三丫的身躯,而水境本就嗜血嗜精魄,如今就像是开了阀门的水槽,若他此时停下体无精魄的吴君问鲜血定然被水境抽干。他没有告诉过吴君问,水境可以吸取两个人的精魄与血,只要后者体内拥有水境主人的精魄与血,水境也可为他指路寻煞。

  待他死去,精魄散尽,共剪怕是只能撑到吴君问回到莫古怀古。

  不过,够了。

  吴君问仿佛置身于温泉,由起初的一盆水到后来的一湖水将他完全湮灭,里面的红丝仿佛是穆枔森飘柔的发带,他伸手去抓,想顺着“发带”寻得主人的身影,然而“发带”却无声无息的断了。他漠然的回顾四周的一滩清水,听得穆枔森柔如温泉的声音:

  “它会带你回家。”

  穆枔森半闭着眼睛,他几乎把所有精魄给了吴君问,只要吴君问还带着共剪,它就会为他指明血液主人的栖息处。他当初设了两个地方,孤灯清茶和莫古怀古。

  “咦?我的手怎么流血了?没伤口啊!”

  模糊中吴君问食指的鲜血尤其醒目,他轻轻拭去灼目的红色,“无事,只是共剪里参杂的血溢出来了。”

  他借着伞勉强站立,直到吴君问收起共剪他才勉强好过些,过道的黑暗影去了他苍白的脸,直到后来他才慢慢从眩晕中回过神。过道由宽变窄,到最后只允许一个人侧身通过,洞穴连接一条小溪,却无水。溪水旁的灌木丛有一些简易陷阱,似是捕兔子的,苦酒镇的人也不全是相敬如宾。溪水尽头是他们之前走过的路,这时,蒲公英已经谢了。

  吴君问一阵欢喜,走路也快了些,全然没注意到穆枔森涣散的双目。

  镇子恢复到之前的秩序,甚至多了点欢笑,若不是眼前的身影摇晃得厉害,他几乎无法汇聚视线继续前行,一路上他撞到了不少人,后来吴君问只好把他抓在手心里。

  “让你以前不好好睡觉,现在瞌睡了吧?”吴君问还没气道:“以后可要多休息。”

  “会的。”

  清明过后,雨水少了些,只见得棉绸细雨落下。起初吴君问走得急,直到缓慢停在路人门口,路人外谈不上冷清说不上热闹,大概太多人未发觉这是家店,只为它奇妙的根雕驻足片刻。

  门半合着,上刻有雕花,有些破旧,吴君问推开这扇颇有些年月的门,不时发出嘎吱声还伴随着“叮咛”的声音。吴君问抬头望了望,门扉上垂钓一个和木门了小手中一模一样的铜铃,稍一拉门就发出声响。似是他的唐突惊扰了这里的贵人,里屋传来幽幽的声音——

  “七分天成三分雕琢和三分天成七分雕琢,那个的成品好?”

  声音的主人是个与他们差不多大小的男人,男人坐在贵妃椅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着两方木头:

  一方檀木精巧别致,一方梧桐腐朽破烂。

  细看之下,他发现男人的眼睛是瞎的,他大着胆子走到桌案前,观察着百宝阁上琳琅满目的根雕,有的破败不堪,有的精妙绝伦,甚至是未经雕琢的原木。它们随意的陈列在每个格子里,偶尔闪烁着绿色荧光,似是沉睡的美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时节见到如此多的萤火虫,不由得多看几眼。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忽明忽暗的萤火虫,他下意识的去抓,却掀翻了桌上的灯台,本该流出灯油的袖口飞出无数萤火虫。那是一盏长信宫灯,此时宫灯女人的脸正摩擦着地板,还没等他回过神,穆枔森已悄然将宫灯放回原处。

  然而道歉的话未说出口,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全然不在意瘫倒的长信宫灯。

  吴君问想了想,如实回答:“拥有再好的资质却不精心雕琢,到最后也只是最初的模样;而后者虽费了精力,却能凭后天之力弥补先天不足,所以最后的成品应是一样的。”

  男人沉默许久。

  “劣质的木头要做成一个娃娃可比良好的木头简单多了,良木需要一道道精细而复杂的工序,即使耗费精力,不成型也只怪匠人伙计不好;而劣木从一开始就被匠人随心所欲,成型了也是匠人的仁慈,不成型反而是本身的劣质。良木虽有先天优势,可也像人一样傲慢不接受雕琢,可一旦引导了这份资质倒也能精细,但劣木本身的缺陷提高了工匠雕琢的难度,可若是不能化腐朽为神奇,也未必是能工巧匠。”男人摩挲着掌中之物,“玉不雕琢也是珍贵的,石历经过多锤炼方可珍贵。”

  吴君问愣在原地,一时不明男人为何又问又答,想起男人刚才的话,他反驳道:“物以稀为贵,若到处皆为玉,石也贵重。”

  男人又是一阵沉默。

  “鬼斧神工也好,浑然天成也罢,一顿画皮画脸后也不再是原来的自己。”穆枔森淡淡的说:“匠人的作品凝聚着匠人的心血,出售后寄托着使用者的感情。被画上五官的木偶不会觉得自己是木偶,尽管它们被操偶师控制动作,它们也会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自由’的人经历了创造自己的人的抛弃,又被作为‘朋友’的使用者遗弃,纵使是金玉也抵不过搭房建屋的石头。”

  “随处可见的石头,若被有心之人珍藏数载,也堪比玉石。”

  穆枔森没有说话,借着桌案支撑着身体,也就这不太光亮的屋子,他的眼睛才不那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