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清明时节(六)

  身后的妇人也不知何时离开了,独留他在此。二人如祭祀前“洗礼”那般打量着他,昏暗隐去了他们太多真情实感,只留下不耐烦,这是他们跟先前唯一不同的地方。

  他隐约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鼾声、咂嘴声,甚至是允汤声,然而再次抬首,不过是安静的小屋,耳边雨声尤为响亮。他虽不喜见雨,却爱雨的声音,无数个夜晚,冲淡痛苦、洗去肮脏、掩盖丑陋,但他觉得雪花才是其中佼佼者,行事美好多了。

  想到同样处在小屋的人,他稍稍放松,若无其事的说:“多谢美酒。”他仿佛一个真正的醉汉,吃醉于这场雨夜,又好像真的响应他的号召,雨更卖力了,大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

  听闻这话,老人微微例开嘴笑起来,不低他半分矜持的男人早已开怀大笑,不知道见此景恐还以为主人家热情好客。事实上,他们也确实热情好客,肯收留陌路人,只是这代价……

  苦酒镇就像未出阁的妙女,雨是她的面纱,也是让她千呼万唤使出来的花台,他无法窥得其中一二,却有与之交流,多少显得流氓。若吴君问在此,定会察觉他有些秃废的面容,大概还会不分场合的打趣他。想到这里,他笑意更深,越发像个醉汉。

  除了椅子,就是灯、麻绳、水桶的房间,他看见桶里隐泛着波光,似是注入了水,齐膝的桶旁边似乎还蹲着个人,应是女孩,只是太瘦弱了,真真的骨瘦如柴。但他只得窥视一眼就不见了,他不知道是莫还头发作还是灯光暗的原因,眼前的人逐渐模糊起来,这种略代晕厥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他还无法透过制造痛觉让自己清醒。

  “一二三四五六……哈哈……”

  耳边伴随着熟悉的童谣,似是在笑他,又像是在快乐。他感觉唱歌的人就在自己身旁,但他无法移动去追逐渐行渐远的声音。他想起摊主曾回应他的纸条:永不相见,永远再见。

  他眼前突然一下子明朗起来,除了迎头大雨还有手中多出来的药包以及伞,熟悉的伞面同样的伞骨,甚至连缺口也别无二致。之前没来得及细看,如今看来这把伞只能短暂遮风挡雨,因为伞面边缘已裂开无数小口,由于其他地方过于光洁,这些小口子就像是利器划在人皮肤上的样子。同样的,伞面是除了一道类似划伤的“花纹”别无装饰,他撑起这把素白的伞,就像老朋友见面一样,熟悉。

  从这里回小屋也没多少距离,他却很享受这种和老朋友漫步的感觉,竟走出了岁月感。也就只有一个人时,他才能看到时间,看到自己。

  是的,他以前也喜欢这样撑着伞走在雨里。

  小屋旁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那里等待着一个枯柴般的女孩,她不喜欢低着头,总是左顾右盼,怕了人似的。和之前的女孩像,但不是同一个人,这是他唯一能确认的。她像是早已等待在此,但又害怕什么东西追上,着急的揪着有些破烂的衣裙,老实说,盯着一个异性看着实不礼貌些,但他还是被她裙子上的花纹吸引,和他手中的伞一样的血痕。点缀而不点破,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她甚至害怕得说不出口,只是看着他手中的药又看了看院子连接的另一个通道,示意他跟她走。

  想来也是,他总不能直接喂吴君问干草药,需煎熬不可。他缓慢跟上去,每当他快靠近她时,她总是迅速避开。

  最终她确实停在一间疑似厨房的房间,厨具虽简陋,但五脏俱全。像是急于离开,把他带到这里后就匆忙离开。他猜想这应该是这个家庭成员之一,这是这个家庭成员永远也不能团聚一堂,他生火煎药,一般往炉子里添柴火一边思考这个家庭。方才那个年长些的老人应当是父亲,而那个老一些的妇人则是母亲,那几个男人应该是儿子,但那些女孩他不清楚是媳妇还是女儿?因为她们太苍白了,唯有她们相似的面容,应当是姐妹。

  可是,手中的伞和药是谁给的?他分明记得里面没有这些,他怎么就迷迷糊糊的出来了?也就在这一刻,他懂了吴君问的“为什么”。

  厨房很潮湿,隐隐散发着雨腥味,略有些灰尘的厨具不像是煮饭的地方,倒像是个落败户。他不在耽搁,拿了个还算干净的碗盛一碗药便离开,忽明忽暗的火炉映着一个小孩的身影,她似乎好奇罐子里是什么,盯着罐子的眼睛一眨不眨。

  吴君问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禁闭着的眼睛上方冒出层层细汗,他坐在床上抱着他坐起来,“君问,吃药了。”

  起初吴君问很不老实的在他怀里扑腾,许是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才安静下来,喝了一碗药后他看起来好多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人还是药。

  雨还在下,天色逐渐暗下来,身体止不住的疲乏,眼睛不受控制的合上,就这样抱着吴君问睡了过去。

  这次,彻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食指多了咬痕,不像是吴君问失口咬的,因为牙印记没那么大,倒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怀里早已空空如也,喝药之后的吴君问生龙活虎,大早上就开始捣药,看见他醒后笑嘻嘻的朝他问早。穆枔森感觉那该死的眩晕又回来了,手臂隐隐发痛,他已经好久没感受到疼痛了,这会儿反而有点舍不得。当然,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每一次发痛势必莫还头再一次发作,他想起有些模糊的花香,这次大概是嗅觉。

  如果只是嗅觉那可不要紧,可随着眩晕的还有眼前的模糊,像是眼睛浸了水那般迷茫。

  正在捣药的吴君问有些惊讶穆枔森捧上他脸颊的手,明明隔得如此之近,对方却一脸疑惑,他以为穆枔森还没睡醒,索性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哥,你在睡会儿。”想起今早的药碗,不难想象穆枔森昨晚又是一夜忙活。

  穆枔森顶着不太明镜的眼睛朝外走去,随着手臂逐渐麻木,眼前渐渐明亮起来。触之可及的墙角,屹立着一把伞,他微微一愣,昨晚他匆忙回来忘了拿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