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暗刀门(一)

  ☆ 若,我一回头,你便站在那昏黄的烛影处,该多好?

  凉夜如水,星是水中的粼光;天幕宛若棋盘,星是盘中的棋子。千里锦绣河山,波光闪闪的是湖是泊,阴郁沉闷的是山是林。月朦朦胧胧覆了几层纱,天地间一副缥缈。

  一束幽蓝的光划破了夜的静,伴着风的声音落入一片波光中,那四周垫着的是散着清新味道的嫩草,已经开始附了些露珠。

  纳兰蓦然和轩辕雪互相扶持着从草地上爬起来,那柄散着寒气和幽光的宝剑消失不见了,四周只有湖面反射着朦朦的月光。

  “我们……安全了?”纳兰蓦然打破了这份静谧,全力捕捉着四周的声音。

  “嗯。”她应得很小声,声音弱到几乎没有。很快,她又补充道:“我快撑不住了,在我昏过去之前,我先为你疗伤。”

  她没有再说话,或许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下去,此刻她只觉得心如刀绞,全身的筋脉都像要断了一般,疼得远非一般女子所能承受。

  纳兰蓦然在说些什么,但她听不进去,她所剩的力气现在只能专心做一件事——为他疗伤。

  她强退下他的上衣,从裙角撕下一块布条,将他的伤口缠上。对方明显先是一愣,还是没有挣扎。然后他们一前一后盘腿而坐,轩辕雪将两掌抵住他的背心,强催动内力为他治愈伤口。

  纳兰蓦然皱了皱眉,他可以感觉到传入自己体内的内力带着丝丝寒意。但随着轩辕雪的收掌,那寒意又消失了。

  她不会将毒留在他的身体里,宁愿自己独自承受。

  过了些内力之后,纳兰蓦然身上的疼痛消减了不少,他借着地面的力想站起来,身后却非常及时地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朝露晨霜降了不少,草叶都是湿的,将那倒地的轻纱,也一并沾湿了。

  追辰边界是一个稍热闹些的小镇,一名长相俊朗的白衣男子怀中抱着个身着淡蓝色纱衣的娇俏美人儿,在纷纷路人的惊异的视线中旁若无人地一路行至岳阳客栈门前。那男子稍稍顿了顿,还是抬脚上了那两级阶梯。

  那英俊的白色身影,那目空一切的面容,那从容优雅的动作,天地一瞬间为之羞容。自古女貌衬郎才,多少英雄过得美人关?

  原本在忙活的店小二愣了一会看着进来的两个人,男子气宇超凡脱俗,女子虽挡住了半边脸,却也看得出是个美得不食人间烟火,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美人。

  惊异归惊异,生意还是要做的,店小二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问道:“公子打尖呢?还是住店呢?”

  “住店,上等客房!”纳兰蓦然声音平淡,强抑住胸口的疼痛感。

  “上的客房……”小二听不出他的声音里有什么情感,只在心中暗道这样的人一般都难亲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客官……实在是对不住了,近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来这里的外的人特别多,别说上等客房了,连普通客房都满了。不久前一位客人退了房,才腾出一间客房来,不知……”

  既然是抱着来的,关系应该很明确了吧?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没见过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来的。

  纳兰蓦然脸色白了几分,沉声道:“一间行了,带我去吧。”

  “好,这边请。”

  小二做了个“请”的动作,头前带路去了。纳兰蓦然依旧穿过众人的目光,循着店小二的脚步身一步步坚定地迈出去。他无法选择。

  他没有吩咐酒菜,只吩咐没事别打扰到他。将寒澈安置好在床上,为她掖好被子后,他退到屏风后,褪去了白色衣袍,又褪去了宽松的里衣,光洁白皙的上身赤裸裸暴露在空气中,胸口处还用布条缠着伤口,伤口处又一片殷红。

  他解下那块布条,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下一块长布,重新抱扎好伤口,然后,换上了一件蓝色的长袍,整个人看上去气息更冷了几分。

  空迹楼倒塌之事三日后已传遍整个追辰,估摸再过几天就该传遍整个江湖了。谣言中有相传追辰守护的仇家杀上门,守护大人启动了所有机关,将歹人压尸塔下的;有相传守护大人救了几个人将他们安置楼中,但他们却恩将仇报趁守护大人不注意盗走楼中宝物,不小心触及总开关导致空迹楼倒塌的;还有相传守护大人一时无聊靠在桌边睡着了打翻烛台所致的……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符合事实,那片废墟下的尸身,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纳兰蓦然倚在窗口,又觉得不适,索性推开门出去,倚在栏杆上。幸亏这里是二楼,又是面向镇外的一面,才可以对景抒一抒情。

  对面是一条大江,江两边都长着葱郁的树,江面上笼了淡淡的一层雾。按说深秋时节的大雾这个时候不该有,但偏偏这里就有,追辰真是好地势奇特的地方,又如那露,初春时节也不大该有,可这里偏偏还是有。

  一时间,他想到了一个地方,漫山遍野的梧桐树,清晨的浓雾缭绕许久才能散得开。山顶皑皑一片白雪,山下勃勃生机。周边更有多座山峰将它围绕,没有人知道它的主峰到底是哪座,也就没有人去过那皑皑白雪的桐山之巅。

  但,这也只是他所知道的冬日的桐山,不知待到春暖花开,莺燕合鸣时,会不会别有一番景象,那终年寒雪会不会化开?

  不禁仰了仰头,月色朦胧,星辰依稀。

  纳兰蓦然轻舒了一口气,他担心着屋内的人,三天了,她一刻也没有醒过,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仿佛已经和床被融为一体,连小二都差点怀疑那是一具死尸。

  若,我一回头,你便站在那昏黄的烛影处,该多好?

  “月色朦朦覆江树,几点星,几里雾?

  长宵静寂临万户。

  胸纳幽兰,心怀广空,碧海成细露。

  湿衣尽是寒花雨,夜卧雕栏难自喻。

  梦里相邀曾几度,夜半独伫,蓦然回眸,烛影摇红处。”

  他轻轻敲了几下栏杆,缓缓回过头去。他期待着,烛影摇红处,站着他几度梦中相邀的人,但又害怕,期待会落空。

  烛光跃动,满室流淌着它的昏黄。昏黄中包裹着一个人影,只着了件单薄纱衣,扶着桌子站着。从窗口灌进的风吹动纱衣和那头如墨的发,连那单薄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似是随时会被风吹倒。

  这样一个女子,没有人能将她和一个冰冷的剑客挂钩。

  “韩澈?”他轻轻叫了句,不是怕听不到回答,是怕流露出心底的那份情感。

  “嗯……被你发现了。夜风太大,进来吧。”她去拉他,顺道关上了门窗。“我又昏睡了好久了吧?这是哪儿?”她记得之前明明是在湖边,不是凝寒带他们来这儿的。

  “我不知道,但还在追辰境内。”

  随后,陷入沉默,只有呼吸和烛影跳动的沉默。

  “你刚刚那首……”寒澈先打破了沉默。

  “哦……是词。梓龄教给我的。想不到她一个小丫头还懂这些……”他轻笑道。

  “梦里星耀曾几度,夜半独伫,蓦然回眸,烛影摇红处。不知纳兰公子梦中几度邀的是谁?”她问。

  别告诉她这首词是沐梓龄教的,纵她再有才情,也不会想到今日之情之境,但词中所绘景象与现实无异,她又确有些匪夷所思。

  “她教你的是词题吧?”她的声音柔了几分。

  纳兰蓦然点点头,道:“韩姑娘冰雪聪明,一下便猜到了。”

  “不要叫我韩姑娘,叫我澈儿吧,我师父他们都这么叫我。”

  “澈儿。”他叫得很自在,没有半分拘谨,其实在心中,已不知这样叫过多少次了。他又想到了她刚才问的问题,犹豫了一会,还是答了她。

  “若我说梦中几度相邀的,是你,你信吗?”他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望向她,有一种他现在能看见她的错觉。

  她不答,只是点了点头,或许,是不想让他知道答案。他对她有情,旁人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当局者迷,她不愿意相信罢了。

  她裹了裹纱衣,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他楞了一下,皱紧了眉头,沉声道:“谁说的?”

  “我自己。我曾为自己卜过一卦,卦象显示……”

  “卦象这种东西……”

  “不可尽信。”她打断,“我知道……”

  可她师承清尘上人,虽不敢说尽得真传,却也鲜有失算。

  她自嘲地笑笑,道:“师父说他会救我,我也不知道我能否活过这个严冬……”

  她坐到桌旁,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品不出它的苦尽甘来。抬眸望去,纳兰蓦然开了门,出去了,寒风灌进来,很冷。

  既然她的一生注定如此短暂,又何必让那寒冷的心开一瞬春花。

  她听过沐梓龄吟那首词,可她只记得最后一句——

  纵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